屈叢停了一會兒,像是在回憶着什麼。他一隻手輕輕地在桌面撫動,不知道具體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態。
之後,他把目光移動到一邊,緩緩道,“那時候,我鬼迷心竅,得不到族長之位,也得不到心愛之人,所以把憤怒全部都轉移到了無辜的人身上。其中的細節,你是知道的。”
“後來,我帶着我那支隊伍又闖蕩了一段時間,幾乎是屢戰屢勝,也打出了一片自己的天地。可是,越是如此,我越是感覺到失落。我覺得,這樣的人生,似乎不是我想要的。”
“我後來娶了十個女子,生了十二個孩子。但是,我總覺得,他們與我很遙遠,我感覺他們像是我的一種發泄,而不是所謂的親情。我把我自己的失落,歸結於得到的太少,然後繼續擴張,也在繼續結仇。”
“直到有一天,我帶隊出征,結果大敗。偏偏,回來之後,我發現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勢力,被幾股敵對力量聯合毀滅。我像是又經歷了一次大起大落,從人生巔峰,再次跌入谷底。”
“更讓我沒有想到的是,我的十個妻子,十二個孩子,全部被那些人斬殺,還整整齊齊地擺在地上。我突然感覺非常心痛,這時才發現,原來我是那麼愛他們。我恨,我恨這些人,我要報仇。”
“所以,我一個人追向其中一股勢力。在擒住他們的頭領時,我質問他爲何如此狠毒。結果,他說,他原來只是一介書生。他這麼狠毒,是我逼的。因爲我當時,便是殺了他的全家。”
“雖然我心中受到了觸動,但是我還是殺了他。後來,我想去追殺其他的勢力,卻又猶豫了。就像是他說的一樣,我的恨,緣於我自己種下的孽。我如果再這樣執着於殺人,只怕是只能讓自己越來越失落,越來越痛苦。”
“我一個人越走越遠,後來就到了這一帶。在這裡,我搭了一個小屋,不想與任何人交流,過着漁獵自足的生活。其實,那時不算什麼生活,而應該是一種折磨。我在不停地折磨自己。”
“在這個過程中,我發現自己想得越來越開了。再後來,有一個人路過這裡,因爲重病而亡,恰恰他身上有半本佛經。我對佛無興趣,但是無聊之下,讀了那些內容。這讓我有不少的啓示。”
“再後來,我全面反思自己的罪過,用了近半年時間,寫了一篇萬言思過書,其實那也是我爲自己準備的遺書。我發現自己活下去,既沒有什麼價值,也沒有什麼意義,再加上身上惡行累累,外面樹敵無數,因此便有了輕生的念頭。”
“恰在此時,在我住的小屋外,來了十多個人。他們是被人追殺,逃到這裡的,幾乎個個身負重傷。他們向我求救,我自己那時萬念俱灰,只是想,救了就救了吧。”
“這些人好轉之後,見到了我寫的思過書,個個表示深受啓發,紛紛悔恨起人生來,說我既給了他們第二次生命,又給了他們新生。我開始以爲他們只是在奉承我,怕我不給他們治到底,冰天雪地之下他們難以求生。但是後來,他們痊癒之後,居然一個個地都不想走,說要留在我左右,我纔信了。”
“我告訴他們,我已經不準備活了。結果他們說,我還是有價值的。單是醫術,便已非凡。再加上這萬言思過書,確實是讓人能從心底懺悔。他們勸我,不如在這裡將規模擴大一點,建個客棧之類,一來有個營生,二來,能幫助迷途的人。”
“我開始不同意,後來他們打動了我。於是,我們一起建起了一個客棧,名曰思過小驛。他們還專門將萬言思過書刻於碑上,立於旁邊。當然,由於這裡的地理位置,思過小驛的來往人員不多,每月只有幾個,可是真如他們所言,多數人因這思過書得到了新的人生感悟。特別是那些揹負罪惡的人,居然全願意留下來。”
“所以,思過小驛的規模也越來越大。後來,人多到一定程度,我們便開始建城。城的規模也是在不斷擴大,在五年前,達到了頂峰,大概有現在的兩倍。可是,這樣一個和平的世外桃源,卻被一件事破壞了。”
“那便是萬年雪獸。也就是你那天晚上所見的那種猛獸。實際上,萬年雪獸不該出現在這個地方。但是不知道爲什麼,它們來了。一共三隻。它們對我們的思過城進行了前所未有的破壞,不僅建築受損,連人都傷亡六成。本來,我們已經準備放棄這個地方逃命,可是後來,我嘗試用我們御火族的驅獸之法,居然嚇走了萬年雪獸,讓它們再不敢近前。”
“安撫民心後,我們又在這裡停了一段時間。因爲我們不知道萬年雪獸去了哪裡,若是遷徙的時候突然遇到它們,只怕傷亡更重。果然,一個月後,雪獸又來了。有了上一次的經驗,我在極短的時間內便驅逐了它們。”
“見到我有治獸之法,這些對我更加崇拜了。他們認爲,我能制服萬年雪獸,充分說明我是這雪域的最強者,這便是什麼雪域之王這個稱呼的由來。再加上,我們在這裡生活已久,經過商議和自由選擇,一部分人留下來,在原來城的基礎上,又建了一座城,這便是你們所見的新思過城。”
“其實,萬年雪獸已經有一年多沒有在這附近出現過了。那天晚上,它們再次出現,不知道具體原因到底是什麼。你們在城外時,我便注意到了。只不過,向來人們不自動進城,我們是不去邀請的。因爲那樣感覺像是一種脅迫。”
說到這裡,屈叢深吸了口氣,“以上便是這思過城的由來。我知道,在你眼中,我是個罪人,你一定很想殺我吧。爲了御火族,爲了紅谷城。”
他故作輕鬆地笑了笑,“你隨時可以動手,如果你想行俠仗義的話。”
丁勤聽完這些,心情倒是極爲複雜。沒錯,屈叢曾經確實是一個惡棍,他自己也承認。但現在,他已經不是了。
就像是他自己說別人一樣,他獲得了一種新生。
他在以一種極爲仁慈的方式,普渡着到達這個地方的任何人。現在的他,更像是一個智者。
特別是,他對生死和罪過的這種坦然。
想了半天,丁勤搖了搖頭,“其實,我與御火族和紅谷城沒有什麼關係。如果你真的放下了罪惡,那我就不該去追着這些過去的事情來彰顯我個人的什麼俠義。只不過,即使如此,我還是爲另外一個人的遭遇感覺不平。”
“誰?也和我有關係?”屈叢的表情明顯認真起來。
“紅谷城的醫藥世家,茅家,其子茅大示。你屠城時,他和他妻子是關鍵人物。爲了人腦還魂丹,他們出賣了整城人民的性命。當然,他們不是有意出賣,而是被你利用。從城中的清名郎中,到後來的更名換姓流浪天涯,再到最後殺人盜腦,惡名加身,最後爲子而亡,你讓他們承受了太多不該承受的東西。你充分利用了人的感情弱點。”丁勤說這些時,不由自主地握了握拳頭。
“哦。”屈叢的表情沒有太多變化,“他們最後煉成人腦還魂丹了?”
丁勤點點頭。
屈叢苦澀得一笑,“那就好。不管付出什麼代價,好歹是救了個人。善惡相生,善念可能做惡事,惡事可能結善果。”
丁勤沉默了一會兒。他對於屈叢這些感悟並不感興趣,而是又想到了自己的身世。“我聽墨哈飛說,你說我是最該在思過牆思過的人。爲什麼?難道你知道我的身世?”
屈叢道,“你我只是第一次見面,我又去哪裡知道你的身世。”
丁勤不解,“那,爲什麼我最該在思過牆思過?”
屈叢道,“爲了你的未來。你身手不凡,是你這年齡的佼佼者。你又有膽有識,在明明知道自己實力不如萬年雪獸的情況下,還敢一戰。你還有情有義,我那時就在牆城上,能看得出,你是爲了給你的隊伍爭取時間。”
他站起身,目光轉向窗外,“你這樣的人,保持善念,能成一代名俠,若有邪惡,則是罪惡之源。我看好你,所以才說,你該思過。當然,所有經過我思過城的人,我都會要求他們思過。在我所建的思過牆下,到底每個人有什麼樣的感悟,那就不一定了。”
“原來如此。”丁勤心中升起淡淡的失落,“我還以爲,我失去的記憶有希望找回了。”
屈叢轉過來看着丁勤,“記着我的話。失去的東西,找回來又能如何?東西物件如此,記憶也如此。像現在這樣,過自己的生活,不好麼?”
他這句倒是讓丁勤有所觸動。是啊,不好麼?
如此願意,自己完全可以從現在起,規劃新的人生。
可是又一想,不好。如果自己身上還有責任呢?
責任要扛,債要還,承諾也要兌現!
所以,丁勤沒有回答屈叢問的話,而是起身道,“不如請城主帶我去思過牆吧。”
屈叢臉上現出一種略爲奇怪的笑意,眼神也與此前有些不同,用手作了個請的姿勢,“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