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雪在消停了一個時辰之後,又開始紛紛揚揚,四處肆虐起來。呼號的朔風蕩起地上積雪,迷濛了寬敞的街道。
圍觀的人們遲遲不願散去,許多人朝朱祁銘這邊圍攏過來,很顯然,此前的那分懼怕是楊稷帶給他們的,而面對眼前這個少年親王,他們的心中只有好奇。
直到大隊錦衣衛遠去的背影被漫天飛雪所遮斷,徐恭才緩過神來,“殿下,這個牛三還是大意,想必他是從樑崗口中得知了殿下受傷的消息,也不查看一下殿下的傷情,便說殿下爲對方所傷,這恐怕會引人生疑。”
“無妨,如此驚天大事,西城這邊已是傳言四起,無人會有閒心去懷疑牛三的消息來源。”想牛三方纔故意忽略徐恭的存在,這正是牛三的精細之處,故而朱祁銘對牛三粗中有細的行事風格又有了新的認識,“徐千戶,料楊稷入北鎮撫司的消息不久便會傳入紫禁城,百官肯定要羣諫施壓,逼皇上放人。咱們須速赴紫禁城,遲恐生變。”
“是。誒,殿下的傷情如何?”
看看那輛插着三柄飛刀的馬車,再看看手上陣陣作痛的傷口,想戲都演到這份上了,若還讓楊稷逍遙法外,繼續禍害人間,那該有多麼的悲催!朱祁銘暗自垂下衣袖,淡淡道:“本王並無大礙。”
······
百官齊聚奉天殿,楊士奇自然也得到了消息,他把少年天子勸入奉天殿,於是,預期中的羣諫大戲如期上演。
當今內閣元輔、首席輔佐大臣楊士奇的長子被人帶進了北鎮撫司,這是一個十分敏感的話題,其敏感程度不亞於一個王子被帶進了北鎮撫司。
而百官羣諫的動機並非出於道義,而是基於官場潛規則的基本現實,出於純粹的利益考量,那就是救楊士奇的兒子就是救自己的兒子,維護的是士大夫極力爭取的法外特權!
當然,百官要給他們的羣諫披上一層冠冕堂皇的理由,這些美妙的說辭讓少年天子無力反駁,皇上終歸是臨時茫然,他無法展露明君聖主的魄力,面對鼎沸的人言,妥協儼然成了擺在他面前的不二選擇。
就在皇上準備責令錦衣衛放人的時候,他目光一亮,見朱祁銘快步走入奉天殿。
“臣越王祁銘拜見皇帝陛下。”
“平身。”
徐恭緊隨其後上前施禮,“臣錦衣衛千戶徐恭叩見陛下。”
“平身。”
淡淡的愁雲在少年天子的臉上緩緩散去,“越王,你來
奉天殿所爲何事?”
“啓稟陛下,多年前,臣被賊人所擄,僥倖逃脫,於北境被人一路追殺。”朱祁銘擡眼望了皇上一眼,見他臉上略現尷尬之色,便趕緊換了話題,“不料回京後,臣依然遭人算計,就在今日,臣於西直門外遇人行刺,十餘柄飛刀襲來,幸虧臣命大,不曾喪命于飛刀之下。”
朱祁銘撩起衣袖,將手腕上的傷痕展露在衆人眼前。此刻,那道傷口仍有殷紅的血漬滴落。
“咦!”百官齊聲驚叫,而御座上的天子反而漸趨鎮定。
“何人如此大膽!”皇上轉對隨堂太監道:“快傳太醫!”
徐恭稟道:“陛下,主使者自曝於衆目睽睽之下,他聲稱自己是楊元輔的長子楊稷。”
“咦!”殿中驚咦聲再起,片刻之後,百官出現了第一次分裂,多數官員悄悄退到遠處,刻意與楊士奇拉開了距離。
百官的兒子再不濟,也斷然不敢謀害親王,他們何必跟着趟這趟渾水!
少年天子的臉色終於徹底恢復了常態,木然的面容之下,似被剝離了人世間的一切情感,一眼望去,根本就無從知曉他的所思所想,也無法窺見他此刻的心境是喜是憂。
就在這時,楊榮風風火火闖了進來。馬順跟在楊榮的身後一路小跑,碰見王振滿含深意的目光,馬順悄悄轉身離去。
王振的示意與馬順的離去並未被人察覺,當然,此事於皇上與朱祁銘而言,或許要另當別論。無聲無息之間,一場日後必將轟動朝野的大較量就此拉開了帷幕!
楊榮躬身施禮,目光依舊有些咄咄逼人,“陛下,臣實在是不明白,今早陛下召見楊元輔與臣,莫非還有別的用意?”
“大膽!”站在御座側前方的王振終於出言爲天子張勢了,“楊榮,你如此質問陛下,哪還有半分的侍君之禮!”
楊榮的猜疑顯得唐突也好,真如其言皇上有預謀也罷,都讓謹小慎微,擔心糊里糊塗站錯隊的官員開始悄悄遠離二楊,連楊溥也不敢與二楊靠得太近。於是,百官出現了第二次分裂,站於二楊身後的官員只剩下十餘人了。楊榮終究是扮演了豬隊友的角色!
見到這番情景,楊士奇不得不開口了,“陛下,臣教子無方,可不肖子再不濟,也不敢冒犯越王殿下呀,臣以爲,錦衣衛許是看錯了人!”
“楊元輔,徐恭一直盯着那些人,絕不會看走眼,當然嘍,或許有人假冒您長子的名頭作惡,不如等錦衣衛查明
身份後再說,您稍安勿躁。”朱祁銘拱手道。
陸續有幾名官員入內,附在楊士奇耳邊低語,不消說,肯定是把西直門外那場風波的詳情傳遞給了楊士奇,楊士奇的情緒似已臨近失控的邊沿。“越王殿下,就算老朽的不肖子有失檢點,他想對付的人也絕不可能是殿下,錦衣衛貿然抓人,殿下能稍安,老朽豈能稍安!”
對付的是別人?別人的命就不是命麼?若非本王出手,那對母女恐怕會有一人喪命于飛刀之下,而且這樣的慘劇在你長子的指使下曾反覆上演,豈是一句“有失檢點”就能輕飄飄遮掩過去的!
朱祁銘不禁心寒。千百年來,世人最難割捨的是親情,護犢心切是人之常情,而大義滅親者反倒成了另類,可是,既然在親情與道義之間,你無法舍親取義,那麼,你又何必整天把仁義道德掛在嘴上,讓世人覺得儒者就是假仁假義呢!
朱祁銘看一眼站在二楊身後的那十幾人,淡然道:“小王不知那人是否便是楊元輔的長子,不過,誠如楊元輔所言,他的確聲稱那是一場誤會,他說,他想教訓的是錦雲閣的人,小王無從知曉錦雲閣爲何物,既如此,那便徹查這個所謂的錦雲閣,真相自會大白於天下!”
這番話不啻一聲驚雷,驚雷過後,就見二楊身後僅剩的十餘人走得乾乾淨淨,殿中出現了第三次也是最徹底的一次分裂!
豈止是分裂?那些選擇中立的人立馬將火力對準了楊士奇。
“楊大人,你的兒子自行不義,便該自己承擔,爲何亂咬!”
“錦雲閣?世上何來錦雲閣?莫名其妙!”
“何必轉移視線?與其查子虛烏有的錦雲閣,不如徹查楊稷今日的所作所爲!”
楊士奇與楊榮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孤立,但楊士奇豈敢認栽,從而將自己的兒子置於危牆之下?“徐恭,你爲何與越王在一起!”
此時此刻,徐恭最容易成爲楊士奇反擊的靶標,徐恭的說辭哪怕出現一丁點的瑕疵,都會被人抓住不放,進而導致局勢出現逆轉。
楊士奇的這聲喝問將人們的注意力轉移到了一個引人深思的問題上:這件事是否有人暗中做局?
於是,一道道犀利的目光在朱祁銘、徐恭身上掃來掃去,那些目光甚至偶爾大膽地停留在天子臉上。
而徐恭身着便裝,又如此巧合地與朱祁銘聚在一起,充當了一個分量十足的官方見證人,這一切都令人萬分生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