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夕謠與賽罕個性反差極大,一個含蓄,一個奔放,完全是來自兩個世界的人,或許,這樣的反差反而給彼此之間的觀感添加了一道神秘的色彩,從而成就了二人的見面熟。
二人的相似之處表現在裝扮上,此刻,她們正爲裝扮一事交流着女兒家的私房話。
你也犯不着對一個韃女如此友善吧?朱祁銘望着呂夕謠暗中嘀咕一句,放緩了腳下的步子。
呂夕謠與賽罕二人打住話頭,鬆開手。
賽罕靠近朱祁銘身邊,瞧那神情,似乎根本就沒把自己當外人!“原來這個姐姐是你先生的女兒,難怪我一見她就覺得親。”
這話說的!好像你是別院裡的熟人,而呂夕謠只是初來乍到似的!
“我的恩師,哦,也就是夕謠妹妹的父親,以進士及第入仕,當年是榜眼,離狀元只有一步之遙。呂先生是我大明真正的飽學之士,不像你那個······”不成器、半吊子這樣的詞都涌到朱祁銘嘴邊了,最後一刻,斗篷男的身影在他腦中一閃,於是,他還是保留了對斗篷男的一分尊敬,“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先生。”
賽罕習慣性地鼓起了腮幫子,也只是有些許的不樂而已,一隻手不知不覺就搭在了朱祁銘的臂膀上。“這麼多年了,我也從未見過先生的真容,聽他講學,就像聽來自遙遠地方的誦經聲,極不真切,所以,我腦子裡總在想別的事,進學不用心,事後總被先生訓斥。但先生真的是一個飽學之士,不准你小瞧人!”
呂夕謠淡淡看向賽罕落在朱祁銘臂膀上的那隻手,眼中有分異樣。
朱祁銘趕緊撇下賽罕,走到呂夕謠身邊,呂夕謠習慣性地微微側過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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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謠妹妹是我大明閨閣女子中的翹楚,經史子集無所不習,琴棋書畫無一不精,你若及得了她一成的才學,也可側證你的先生是飽學之士。”
賽罕瞟一眼呂夕謠,再看看琴案,嘴一噘,眼中似有分委屈,隨即揚着脖子道:“我要與這位姐姐比騎術,比拳腳功夫!”
朱祁銘搖搖頭,“騎術與拳腳功夫可不是才學,女子學哪些有何益處?難不成想上房揭瓦?看看,那個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先生都把你教成什麼樣了!”
賽罕的嘴噘得越來越高,眼淚都快下來了,“從來都沒有人敢欺負我,你,壞人!”
呂夕謠掃了朱祁銘一眼,嗔道:“這位妹妹是遠客,你一個親王,爲何說話沒輕沒重的!”
何葉趕緊上前,“方纔還好好的,爲何此刻就不自在了?賽罕公主以往不習琴,若跟人學上一陣子再與人比琴,賽罕公主一鳴驚人也未可知呀!”
一句話似乎說到了賽罕心坎上,就見賽罕脖子一揚,衝朱祁銘哼了一聲。
何葉走到賽罕身邊,語氣柔和到了極點:“賽罕公主,還是移步別處吧?”
“不,我不想再去別的地方。”賽罕瞬間就是一臉燦爛的笑容,走到呂夕謠的身邊一把拉住呂夕謠的手,“我跟姐姐學琴,聽見姐姐的琴聲,我的心都醉了!”
這轉折來得也太突然了,這都什麼人呀!不過,在蠻夷之邦,有人嚮慕中華文化,這未嘗不是一件好事,何況有呂夕謠拖住賽罕,
他這個親王就自由了,豈有不樂觀其成的道理!
只是,快到午膳時分了,自己總不能讓賽罕餓肚子吧?朝中君臣顯然沒想到這一層,還得靠他這個親王善後。尚膳監可不是什麼人都能使喚的,如今也只能讓女官部的尚食局備膳了,反正皇上尚無妃嬪,尚食局平時只須侍候皇上一人用膳,閒着也是閒着。
想到這裡,朱祁銘舉目看向何葉,何葉如心有靈犀一般,躬身道:“妾身去請尚食局備膳。”
朱祁銘終於脫了身,到正殿叫來小喜子:“小喜子,聽雲娘說,她不久前吩咐人送來了一罈泉水,放在何處?”
“回殿下,還埋在東閣院中的地底下呢。”
“快去啓封,速送到鹹熙宮。”
“是。”小喜子一溜煙跑了出去,邊跑便撓頭,似在爲那個沉甸甸的大罈子犯愁。
朱祁銘凝視案上那株無比豔麗的血玉珊,心中想到了郕王。該如何與他見上一面呢?唉,此事有點難!
収起雜念,從櫃中找出一個長方體的錦盒,也不吩咐一旁的茵兒、渠清一聲,親自拿着錦盒,快步出了別院。
進了鹹熙宮,正殿裡不見皇太后,也不見紅蓼,只有幾個小宮女迎上前來見禮。忽見門簾一晃,梅子從裡間現出身來,衝朱祁銘一福。
“越王殿下來啦,皇太后早上還在念叨殿下呢。哦,皇太后去了佛堂,算時辰該回還了。”
朱祁銘將錦盒遞到梅子手上,“再給皇太后奉茶,便用此茶。”
“哦。”梅子接了錦盒,轉身放在靠近內室的那張高案上,返身回到朱祁銘身邊,“殿下,方纔有個小內侍滿頭大汗送來一個罈子,說是殿下讓送的,不知裡面裝的是何物?”
“水。”朱祁銘淡然一笑,“你趕緊吩咐人燒上。”
梅子微微一愣,隨即笑道:“殿下與別人不同,奴婢愚鈍,竟不知這世上還有人以水相贈!”
梅子一路輕笑着去了裡間,忙碌片刻,又回到正殿中。“殿下還真細心,皇太后每次禮佛歸來,都要趕在午膳前用一盞茶,午膳後歇息半個時辰,之後的兩個時辰裡便一直飲茶。”
朱祁銘舉目打量正殿裡的陳設,見殿內並無掛畫,亦無琴案,料這裡常有人來人往,人聲嘈雜,故而在此清飲,與茶道不合。
“皇太后總在正殿裡用茶麼?”
梅子點點頭,“皇太后是想收拾一間屋子來着,以作茶室,但每每臨到命人動手時又作了罷,翻來覆去都好幾回了。”
這時,內室裡傳來一陣水的沸騰聲,而門外也響起了輕細的腳步聲,梅子轉身進裡間備茶,朱祁銘則到門口迎候。
就見人影一晃,皇太后緩步跨入門內,身後跟着紅蓼。
“祁銘,你來得正好,哀家還想着讓人去叫你呢,今日哪裡都不要去,就在鹹熙宮用午膳。”
“是,祁銘聽皇太后吩咐。”
朱祁銘陪皇太后走到座前就座,皇太后手指另一張座椅,笑道:“那邊的正座是留給皇帝的,這張側座是留給你的,你也不必站着,坐吧。”
“謝皇太后。”
朱祁銘轉身到側座前就座,目測一下距離,發現
側座正對着皇太后,兩邊相距數尺來遠。
皇太后輕輕搖頭,“別總謝來謝去的,免得生分。”
梅子出來給皇太后、朱祁銘奉了茶,而後侍立在皇太后身側。紅蓼看了朱祁銘這邊一眼,默默走入內室。
“聽說你在陪外藩使臣,哀家本以爲你不在別院,正愁不知着人去何處叫你,你倒自己來了,甚好,甚好。”
皇太后爲何知道我在陪外使?從容迎向前方的兩道目光,他很想分辨清楚皇太后目光裡那份讓人如沐春風的親和感是流於表面,還是出自本心。
“祁銘正好陪客人進了別院。”
皇太后如早有所料一般,顯得十分的淡定,只是在臉上添加了半分笑意,“哦,看來哀家是白操心了!”
爲何不問外使是男是女?外男進得了後宮麼?朱祁銘心中有分疑惑,卻也不便流露出來,只好扭頭看向茶盞。
皇太后的目光移向茶盞,伸手揭開盞蓋,但見一道白霧泛起,頓時,撲鼻的清香瀰漫開來。
皇太后一愣,臉上短暫繃緊的肌肉隨即鬆弛下來,眉眼間流露出深深的愉悅感。“鹹熙宮裡何時多了此茶?”
“皇太后,這是越王殿下送來的。”梅子應道。
朱祁銘只是微微一笑,“這是產自蘇州府的洞庭茶,採於清明前後,是今年的新茶。”
“皇帝忙於朝務,無暇顧及宮中瑣事,哀家也不便開口討要什麼,所以哀家每年要等到五、六月間方能用上新茶,不料今年初夏時分就有此口服了!”皇太后感嘆一番,臉上隨即浮起一絲疑惑,“洞庭茶?產自蘇州府?洞庭湖不是在湖廣麼?”
朱祁銘笑道:“回皇太后,此洞庭非彼洞庭,此茶產於蘇州吳縣太湖的東、西洞庭山,故而得名。”
“也難怪皇太后不識洞庭茶,以往皇太后用的都是產於劍南的蒙頂石花和產於湖州的顧諸紫筍。鹹熙宮的茶葉都由奴婢保管,奴婢也從未聽說過洞庭茶。”梅子詫異道。
皇太后舉盞近脣輕啜一口,目光一亮,深深望了朱祁銘一眼,略一停頓,又連啜兩口,然後放下茶盞,緩緩閉上眼睛,一副陶醉於其中的樣子。
朱祁銘當然不知道二百五十餘年後,清康熙皇帝遊幸太湖,御賜洞庭茶名爲“碧螺春”,從此碧螺春聲名盛於天下。但他從霓娘那裡得知洞庭茶還有一個十分有趣的俗名。
“皇太后,相傳洞庭山那邊有個尼姑上山遊春,順手摘了幾片茶葉,泡茶後奇香撲鼻,脫口道:‘我的個媽耶,香得嚇煞人’,此事在當地傳得家喻戶曉,於是,洞庭茶便多了一個俗名,便是‘嚇煞人香’。”
“嚇煞人香?”皇太后略一愣神,然後掩面大笑,頭飾上的墜物隨之一陣亂晃。
可憐滿殿宮女的笑點都被觸及到了,又不敢放肆大笑,只能一手捧腹,一手掩嘴,在那裡一顫一顫的,像在抽風。
“俗,俗,俗······”皇太后一連叫了好幾個俗字,這才堪堪止住笑,“茶如其名,真的是清香撲鼻。不過,要狀此茶,怎一個香字了得!論色、香、味,無不堪稱茶中極品!”言畢又是掩面大笑,口中斷斷續續吐出五個字來:“我的個媽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