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在辰時之前,朱祁銘早早來到司禮監,去見那個幽居朝房的內相。他不得不紆尊降貴,因爲過了今日,王振又將在朝中呼風喚雨了!
與王振攤牌,此事刻不容緩,即便落下擅見內官的嫌疑,他也在所不惜!
“恭喜王公公,王興一案已被查明,王興擅自以盔甲交換韃賊的戰馬,完全是個人的私行,與別人無關。從明日起,王公公又可近侍皇上理政了。”朱祁銘在歸王振獨享的大間裡甫一落座,目光就定在了首席太監氣定神閒的臉上。
大同守軍在郭敬的把控下,是針插不進,水潑不進,兵部與都察院聯合派人覈查,往來奔波十餘日,卻一無所獲,覈查結果剛剛傳入京中,皇上頓感釋然,於是,王興一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僅郭敬被寬宥,而且王興也被從輕發落,而王振很快就會恢復如日中天在權勢。
“哈哈哈······”如早胸有成算一般,王振縱聲而笑,根本就不在乎對面坐着堂堂親王。“灑家不知喜從何來。殿下見其他內官難免會攤上極大的麻煩,唯獨見灑家一點事都沒有,這便是灑家異於常人的地方。殿下不妨想想,灑家幽居朝房養性,又有何憂?復出近侍天子理政,又有何喜?”
十餘天的深居修煉,讓王振換了一副略顯平和的神色,搖身或移目時,不再揮灑源自於骨子裡的那分高傲。可朱祁銘並不相信一場短暫的幽居鬧劇,就能讓一個抖慣了威風的內相脫胎換骨。
“莫非公公認定了皇上離不開公公,便以爲天下無人能夠傷及公公半分?別忘了,這世上還有一個喜寧,公公當初力保喜寧,如今到了該爲此付出代價的時候了。”
王振的表情瞬間復歸常態,標誌性的鷹隼般的目光一閃,展現的那分狠辣如沾染了三九天的冰霜一般,泛着透心的寒意。
“喜寧尚未開口,案情未明,箇中另有冤情也未可知!”
朱祁銘的目光撇下王振,徐徐掃向內相獨享的寬敞大間,這裡佈置得殊爲不俗,室內陳設爲一張高櫃、一方長桌、數把圈椅,簡約而不失雅緻;壁上掛着元代畫家倪瓚的《六君子圖》和明代宮廷華師的數幅山水畫;精緻的紫檀屏風隔出一間茶室,茶室的窗葉雕鏤出一個個小小的方格,方格正中卻是一道菱形圖案。
一名內官,其辦公條件卻遠在九卿之上!
“公公可以認定喜寧無罪,不過,喜寧身在刑部大牢,而不在錦衣衛獄,有罪無罪,九卿說了算,公公說了不算。說到底,皇上還在意公公,故而有耐心聽任喜寧拖延時日,等哪天又有不利於公公的秘密被抖露出來,天子或許會狠下心來,認不認罪,這也由不得喜寧!”
王振臉色微沉,目中精光一閃,“朝中好戲連臺,背後自然有非常之人設局,對此。灑家不願妄自揣度。殿下如願了,百官一時半會還無心翻親王赴藩的舊賬。不過,那些平日裡謹小慎微的外官未免高興得太早了!他們奈何不了灑家,不出一月,那些人又會嚐盡苦頭,別看他們眼下忘了殿下赴藩的事,過不了多久,他們無事可做,豈會甘守寂寞?大事插不上手,就只能爲殿下就藩何處操心了。而殿
下一旦赴藩,喜寧恐怕會永遠閉上嘴巴!”
朱祁銘盯着案上的茶盞出神,臨到攤牌的關鍵時刻,他尚須仔細斟酌一番。
見朱祁銘遲疑,王振悠然一笑,“哎呀,立呂希的長女爲越王妃,此事皇上點了頭,皇太后遲早也會鬆口,灑家倒是要恭喜殿下,殿下將如願娶呂希的長女爲妃。此刻,春禧殿裡必是熱鬧非凡,一切都將在今日塵埃落定,灑家願助殿下一臂之力,殿下不出一月便能娶到呂家長女,而後赴藩,哈哈哈······請殿下用茶,這裡離春禧殿不遠,稍後即有佳訊傳來。”
窗外映着一抹絢麗的朝霞,這樣的天象令人捉摸不透,不知隨之而來的,是風雨還是燦爛的陽光!他的心情有些急迫,盼着熟悉的琴音快快響起。
“喜寧的嘴巴長在喜寧身上,除了他自己,無人能讓他永遠閉嘴。再說,公公權勢顯赫,正所謂樹大招風啊,指不定又會有人將事涉公公的驚天秘聞抖露出來, 要是那樣,誰知皇上是否會命人撬開喜寧的嘴巴!”
王振一震,直直地站起身來,“殿下是要逼灑家把話挑明麼?親王與內官大可各安其分,井水不犯河水,若是苦苦相逼,一旦鬧將起來,親王未必就有勝算!”
朱祁銘從容地取盞輕啜,目中透着分笑意,“誰的勝算大誰的勝算小,這還真不好評判,既然如此,那便算算風險的大小好了。一個親王若是執意與人相鬥,所冒的風險極小,大不了赴藩,反正遲早都是要赴藩的,早點赴藩也不算失去了什麼。公公則不同,公公一旦行差踏錯,恐怕會失去權勢,甚至還會搭上性命!哎呀,內官與親王相爭,收益極小,風險甚大,公公不可不察。”
“越王殿下!”王振的語氣透着幾分惱怒,還有幾分無奈。
對王振的這聲低叫,朱祁銘充耳不聞,威脅已然生效,王振勢必尋求妥協,只是尚須等待王振從惱怒中恢復理性,故而朱祁銘還有時間走會兒神,任自己的思緒飛到春禧殿,飛進那個奇特的才藝比試場。
······
因宮中正在節省用度以賑災,春禧殿佈置得十分簡樸,饒是如此,只須盛裝的皇太后、皇后、常德公主與闔宮妃嬪往那裡一坐,就把天朝上國的華貴氣派襯托得淋漓盡致。
周曉蝶、林絮嵐和五名精挑細選出來的世家女子遙對皇太后那邊端坐,半隱於簾幕之後,惴惴不安地等待尚儀局尚儀前來傳令,看屆時將由何人登場獻藝。
周、林二人的琴藝稀鬆平常,本來就是打醬油的角色,不過在皇太后看來,若李英姬並非像傳說中那麼才藝超羣,或比試時怯場,發揮嚴重失常,讓周、林二人蔘試未必會落下風。此二人是皇太后早先屬意的越王妃人選,若輕易捨棄,這讓她這個當朝天子的聖母何以立信於天下?
那五個世家女子琴藝不俗,萬不得已,從中挑出一個最爲出色的應戰,事後給她一個名分,取代周氏、林氏的位置,這也怪不得皇太后言而無信,情非得已,須顧全大局臨機應變不是!
至於呂氏嘛,有她不多,無她不少,愛來就來不愛來就拉倒!
時辰已到,尚儀局尚儀宣佈琴
藝比試開始,呂夕瑤卻遲遲沒有露面,皇后、常德公主不時舉目望向門外,內心的焦急就寫在臉上,而一旁的周妃暗中舒了口氣。
李英姬入內,在皇太后等人座前行罷禮,移步至琴案邊入座,凝神醞釀情緒。
五名世家女子悄悄議論開了。
“瞧她模樣倒是生得俊俏,可這身服飾頗爲怪異,咱們從未見過。”
“那是朝鮮服飾!瞧她年不足十五,尚儀大人竟說她才藝超羣,大明鮮有女子能夠與她相比,這叫人如何敢信?”
忽聞一聲輕鳴,清麗的琴音如泉而至,現場所有的人頓時毛髮爲之一豎。正所謂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李英姬方一開指,就把衆人的神思帶進了琴趣天堂,從徐徐流淌的音符中領略琴曲的味外之旨,弦外之音。
周曉蝶、林絮嵐與五名世家女子都立馬傻了眼:人家的琴藝高深莫測,憑自己那點僅能自娛自樂的粗淺功夫,等會兒還不被人家吊打?媽呀,一會兒千萬別讓我上場丟人現眼!
衆人傾耳靜聽片刻,發覺李英姬所奏竟是《廣陵散》古曲。
當年嵇康臨刑前撫一曲《廣陵散》,曲罷悵嘆《廣陵散》從此失傳,此言未免說得有些絕對,但並非毫無道理,皆因後人傳習的《廣陵散》多有謬誤,曲風漸趨綿柔,再也難覓聶政刺韓傀的浩然之氣。
而李英姬演奏的正是《神奇秘譜》所記載的《廣陵散》古曲!
平緩地開指,切入小序、大序,琴聲漸含悲憤之意,及至正聲階段,琴聲轉趨激昂,一時間紛披燦爛,戈矛縱橫,殺伐之氣充盈大殿,一揚一頓無不緊扣人們的心絃,極富層次感的音符掙脫了深宮大殿的羈絆,如浪涌般滲透進了整個紫禁城,把個決意復仇的千古名士形象烘托到了動人心魄的地步。曲至後序部分,琴音由激昂轉爲舒緩,似在一唱三嘆。
就在人們無不聳然動容時,琴聲驟歇,良久後仍有餘音繞樑。
整個春禧殿頓時寂然無聲,讓人不禁想起了《琵琶行》的詩句,“東船西舫悄無言,唯見江心秋月白。”
一曲《廣陵散》把奇妙的意境深深植入到了人們的心田,也把沉重的壓力懸在了人們頭上。
皇太后率先回過神來,舉目看向正前方,卻見五名世家女子齊齊垂下頭,一臉的怯意。
那五名女子暗中往後退縮,似想乘機開溜,碰見皇太后凌厲的目光,只得硬着頭皮定在了那裡。
林絮嵐年紀小,神色還算淡定,正所謂年少不知愁滋味,一旁的周曉蝶亦無懼意,只是微撅着嘴,心中或許有些不服:何必比這勞什子的琴藝?若比拳腳功夫,我贏定了!
幾名年長的女樂圍着尚儀低語一番,尚儀面色凝重,走到皇太后身前稟道:“啓稟皇太后,李氏的琴藝只怕連宮中女樂都無人能及,那些世家女子與她一比,實在是上不了檯面!”
上國顏面!皇太后心咯噔一沉,狠瞪了那些世家女子一眼,她有些後悔,後悔自己不該摻合這場莫名其妙的比試,讓自己揹負了太重的責任!
皇后、常德公主也坐不住了,相繼站起身來,焦急地望向門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