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妾恭迎聖駕。”
皇上阻止不及,眼見秦氏腆着個大肚子,在兩名宮女的攙扶下跪在了地上。在秦氏的身後,四名年長的宮女,還有三名女官舍了繡架,齊齊跪地迎駕。
繡架上,數幅精美的繡品即將完工,左下角無不繡上的標誌性的蘭花和殿宇的輪廓。
“平身。”
皇上的目光徐徐掃過數張繡架,待落在秦氏臉上時,箇中意味有三分的冷漠,還有七分不自在。
“後宮嬪妃的一針一線除了自用,便是在朕的身上用心,繡品萬不可流入民間。你可知罪?”
皇上躊躇許久,終於說出了這番重話,儘管聲音極輕,但天子問罪無需裝腔作勢,就能自帶十分威嚴。他眼下尚有興致守護宮中嚴苛的規制,倘若能預知自己三年之後的淒涼處境,他一定會爲今日的小題大做而倍感羞愧。
數年後,他被幽禁於南宮,潦倒拮据,靠結髮情深的皇后做針線活換些小錢,聊以度日。將來皇后尚且如此,眼下一個位分低微的秦氏以繡藝積財,又何罪之有!
可是,眼下畢竟不是將來!身爲君臨天下的至尊,即便前朝與後宮到處都缺銀子,他也依然置身於不容有絲毫褻瀆的神聖光環之下。
秦氏有孕在身,往日裡“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的清雅氣韻被母性的溫柔所取代,故而詫異的表情裡夾雜着一絲若有若無的淺笑,一臉無辜的樣子惹人憐愛。皇上臉色一緩,潛意識裡的不自在頓時消散得杳無蹤影。
常德公主從後院走了進來,躬身行罷禮,嘴一撇,根本就沒有表現出半分的恭敬之意,“陛下不分青紅皁白就來問罪,肯定受了小人的蠱惑!”目光掃向王振,王振一愣,立馬衝秦氏含笑點頭,看樣子似在撇清自己“小人”的嫌疑。
“惠嬪未動手,只是動了動嘴,指點這幾個女官、宮女做針線活,怎麼,惠嬪就不能開口說話麼?”
敢質問朕,反了你!皇上歷目掃向常德公主
,可是下一個瞬間,他臉上的怒意就被無奈所取代。
“皇姊爲何在此?哦,女官、宮女也不行呀,傳出去少不得會讓人說三道四。”
常德公主又是撇嘴,“宮中都窮成這個樣子了,哪能顧得了許多?陛下也不想想,原指望數月之內就能補上內府庫的空缺,可眼下浙閩一帶與北境都成了燒錢的無底洞,戶部不知何時纔有餘銀調入內府庫,宮中用度不周,難不成要這麼緊巴巴的一直耗下去?”
一講到銀子,皇上便沒了脾氣,“爲了換點小錢,就值得壞了規矩?即便朕聽之任之,繡品價高,是蒙不了幾個人的。忙活這麼多天,你們所得銀兩恐怕不足二萬吧?”
“三十萬兩。”秦氏柔聲道。
三十萬兩!皇上立馬想起了空徒四壁的內府庫,茫然間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麼多的銀子,幽蘭軒花得完麼?”
“皇上,臣妾哪敢自己花?尚宮局府庫空着,臣妾已命人將那些銀兩移入尚宮局府庫,以備宮中不時之需。”
皇上怔怔地望了秦氏片刻,移目看向常德公主,眉頭一展,眼中浮起一絲笑意,“皇姊,如此說來,再過數月,尚宮局府庫藏銀或將超過百萬兩?”
常德公主歪着頭略一思量,“難。物以稀爲貴,繡品流入宮外越多,越不值錢。”
“朕路過此地,只是過來隨口問問而已。你們忙吧,不用多想。”皇上陰沉着臉而來,此刻卻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瀟灑地揮揮手,轉身朝門外走去。
“皇上。”惠嬪往前追了幾步,“臣妾木訥,不善言表,但臣妾從未忘記過當年初見時的情景。臣妾善繡,一直不敢偷閒,這些年每逢心裡想着皇上時,便拿出針線來打發時日,也不知經過了多少個日日夜夜,臣妾爲皇上繡了數十個香囊、數百方巾帕,懇請皇上挑出幾樣笑納,也不枉臣妾一片癡心。”
皇上猛然駐足。他頭一次聽見秦氏說了這麼多的話,而且話裡話外流露出
令人心動的情意。他忽然發覺,秦氏的聲音恍如來自帳中、枕邊,似耳鬢廝磨、兩情繾綣時的私語,這一刻,秦氏儼然不再是那個雲端上的仙子,腦中掠過一道錯覺:不知何年何夕,曾與她有過銘心的柔情密意。
“你着人將它們送入乾清宮,朕全收了。”言畢舉步邁向門外。
“皇上!眼下社稷多事,臣妾身爲天子的女人,卻不能爲社稷分憂,心中難安。但臣妾有個宏願,那便是積財五百萬兩白銀,以報答當年皇上的挽留之恩。”
皇上一震,“你是有身子的人,得學會照顧自己,不可勞累。朕······過些日子再來看你。”
走出幽蘭軒,皇上在門外停留了片刻,臨行前衝王振道:“選幾個得力的內侍來幽蘭軒當差。”
······
“殿下,聽說喜寧起初受盡了酷刑,但始終不發一言,如今這事算是晾在那裡了,皇上好像不願撬開喜寧的嘴,就怕夜長夢多。”
走在遊廊邊的林間小道上,歐陽仝的目光深邃,不時追尋飄零的黃葉,偶爾閃過一絲精光。一旁的朱祁銘長久凝望着遠處的草場,還有場邊凋敝的學堂。
“天子有天子的心思,喜寧近侍皇上十餘年,有些情懷是難以割捨的,即便鐵證如山,皇上也極難相信喜寧作奸的事實,再說,王振當年力保喜寧,任何人要找喜寧的麻煩,在皇上看來,那都是權爭把戲。唉,咱們急也無用,不如尋機見到喜寧再說。”
“在見喜寧之前,還有一人值得殿下一見。”歐陽仝靠近朱祁銘耳邊,“殿下還記得內官監少監肖海嗎?數日前他不知所蹤,據說被幽禁在一處密室裡,原因未明。”
朱祁銘腦中立馬浮現出皇上大婚那日的情景,彼時一名眉毛極長的年老內官曾與自己檫肩而過,還相約次日在別院謀面,可是,一場劇變打亂了原有的節奏。
“歐陽長史速速查出肖海的下落,本王必須見到此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