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就是正統十三年正旦了,皇上於歲除之日赴鹹熙宮問安。
內府庫空虛,此事困擾正統皇帝半年之久。若遇上大災之年,天子自當節衣縮食,與民共苦,可如今天下無災呀,又至歲末,手中無銀,這日子還怎麼過?
皇后三番五次在他耳邊婉言提及尚宮局府庫裡的銀子,似有言外之意。他對長時間過緊日子倒沒有完全失去耐心,不過,這樣的緊日子讓他愈來愈厭惡。他覺得自己是該爲皇后做點什麼了,與皇后方便,就是與己方便!
皇太后卻搶在他開口前提起了朱祁銘:“聽說越王在宣府那邊殲敵千餘,逼退近兩萬韃賊,他真的是一隻足以震懾韃賊的猛虎!”
聞言,皇上頓時走了神。過去,他對朱祁銘有關大明與瓦剌必有一戰的言論將信將疑,可就在上個月,一名被也先控制的韃靼首領率衆投奔大明,據此人說,也先數度密謀進犯大明,爲脫脫不花所婉拒。正統皇帝終於聽到了來自瓦剌高層的真實聲音,這讓他深感震驚,極力維持北境和平的夢想幾近破滅。
不過,在一廂情願的和平幻想者看來,既然脫脫不花不願與大明開戰,那麼,大明與瓦剌之間的關係還有轉圜餘地!
人總是相信自己所願意相信的事,於是,朝中君臣把“伐交”的重點由全力保證不惹惱也先調整爲暗中籠絡脫脫不花。能作這樣的策略調整,不失爲一種進步,可世事無常,泱泱上國,豈能把和平的賭注押在別人身上?
有脫脫不花勸阻也先,和平依然可期!這就是皇上此刻的心思,他幽然回過神來,“越王不負朕望,其作爲可圈可點。但他與也先的弟弟伯顏帖木兒互送禮物,朝中百官對此非議頗多!”
皇太后不以爲然地搖搖頭,“自古功臣總是容易招來謗言,皇帝自然知道用人不疑的道理,心中應有定見。”
皇太后的話有干政之嫌,或許是有求於皇太后吧,皇上並未生出多少牴觸情緒來。
其實,皇太后的話已經說得相當婉轉了,正統皇帝本性
仁厚,且搖擺不定,這樣的性子很難成就帝王的偉業。對一個殺伐果決的帝王而言,用人時不用則已,用則必給予足夠大的信任空間;疑人時不疑則已,疑則必施以霹靂手段,“毋使滋蔓”。
“兒子明白。”皇上很是自負,嘴上淡淡應了一句,就想將有關朱祁銘的話題趕緊翻過去,“母后,您在宮中操勞了這麼多年,如今六宮之中不乏幹練之人,您也該享享清閒了。”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皇上的一番話勾起了皇太后關於歲月不饒人的傷感,一時間,她不禁悵然若失。
真是人生易老,紅顏易逝呀!一轉眼,她已四十五歲,再過幾年就會步入知命之年,都這個年紀了,可不正該含飴弄孫,安享清閒麼?
往日的恩恩怨怨早已在腦中淡去,而今她對吳太妃母子二人的防範並非源於舊怨,而是出自本能!除這點心事讓她難以釋懷外,她對宮中的其它事都看得很開。
當然,看得開並不代表她糊塗,她的一雙眼睛可比年輕的正統皇帝亮堂多了!
“哀家只管着一個女官府庫,除此之外,百事撒手!”皇太后自然聽出了皇上的話外之音,她靜靜地望着自己的兒子,神色淡然,“宮中的緊日子真的過不下去了麼?”
皇上略顯尷尬地笑了笑,“也不是兒子過不慣緊日子,實在是因爲兒子不忍看見母后還爲後宮瑣事操勞,皇后掌管後宮諸事,自當替母后分憂。”
皇后?那可不是一個守得住銀子的主,周妃也是如此!皇太后心裡清楚的很,內憂外患愈演愈烈,此時若女官府庫的那筆銀子進了內府庫,不出三個月就會分文無存,一旦大患臨頭,拿什麼去應急?
可是,一個皇太后豈能成爲皇帝的絆腳石?罷了,遲早都是要讓皇后當家的,不如早點撒手,自己落個清閒,若皇后掌管無方,自己再出面提點就是了!想到這裡,她便打算順了皇帝的心意,不知爲何,臨到開口時卻變了調:“眼下年節已至,等大家熱鬧幾天後,哀家便徹底撒手,只管含飴弄孫好了。
”
皇太后把話說到了這份上,皇上自然不好意思再多說什麼,便趕緊切換話題,與皇太后聊起了家常。
······
風起於青萍之末!
新舊年之交,有關中宮即將易主的傳聞不脛而走,迅速傳遍了整個後宮,有些膽大的嬪妃、宮女甚至三三兩兩聚在一起,悄悄議論此事。
正旦這日一大早,雨棠奉皇后之命專程赴幽蘭軒送罷節禮,就想回坤寧宮覆命,在秦氏的再三挽留下,雨棠隨秦氏進入內室,爲皇后挑選幾樣秦氏親手所繡的小物什。
秦氏極有耐心地指着一大堆精美的繡品,一一介紹給雨棠認識,等雨棠終於拿起一幅牡丹圖案的繡品仔細欣賞時,外間響起了娟兒的招呼聲。
“綠萼妹妹,等會兒我將隨秦妃娘娘去長寧宮去給周妃娘娘拜年,順便看望皇子殿下,不料你卻先來了一步。”
“姐姐也真是的,明知道我要來,還故意這樣說話!”綠萼嘟囔一聲,一步跨入正殿,將手上的一個錦盒放在案上,“這是周妃娘娘送給秦妃娘娘的。”隨即一把拉住娟兒的手。
這個綠萼與當年的梅子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仗着主子得勢,說話不知避諱,且奴隨主性,行事甚是張揚。
“姐姐聽說了麼?中宮即將易主!”
內室的雨棠一震,直愣愣地半天回不過神來。
正殿裡的娟兒趕緊往一旁躲閃,“這樣的事可不能信口胡說!”
“無風不起浪,我可不是胡說。”綠萼脖子一揚,“我聽得真真的,有人說,眼下社稷多事,前朝那邊出現了及早冊立皇太子的呼聲,這個時候冊立皇太子,擺明了就是不想再等坤寧宮的那位了!姐姐不妨想想,冊立皇太子可是牽一髮而動全身的大事,後宮能不跟着大變麼?宮中有人在議論,說此事不會拖得太久,等皇子殿下咿呀學語時,恐怕會衝周妃娘娘叫一聲‘母后’!”
只見雨棠臉色刷的變得一片慘白,手上的繡品啪的一聲掉在了地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