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剌諸部正在密謀,打算挾天子以犯京城,而大明景泰帝仍在爲平息新君即位後的政治餘震絞盡腦汁。
他作出了第三個歷史性抉擇,那便是廣開言路,進一步稀釋朝中老臣的話語權。遇大事不再固守“廷議”這一舊制,而是利用早朝機會或直接曉諭百官集思廣益,廣泛聽取中下級官吏乃至民間的意見,因此得以知真情、聞真言,也不得不直面許多尖銳的批評。
譬如,後來北京保衛戰的勝利是景泰帝得以坐穩帝位的重大歷史事件,但事後有下級官員指責北京保衛戰打得難看,許多方面都須加以完善。對此,景泰帝並未暴跳如雷,而是從善如流,敕諭各部採納並施行批評者的建議。
一個君王能像唐太宗那樣聽得進刺耳的批評聲音,這是他成爲明君聖主的第一步,可喜的是,景泰帝具備這樣的潛質。
這期間,朱祁銘總被景泰帝強留在身邊,終日忙於國事,一直無暇前往婉汀居。
這日一早,朱祁銘奉召剛剛進入武英殿,就見司禮監秉筆太監金英、興安相繼入內。
與左右逢源、於各方勢力間小心遊走的金英不同,興安只忠於景泰帝一人。
誰說宦官無良臣節操,無遠大抱負?年不足五旬的興安就給了世人成見以有力的反擊!
興安非常廉潔,對景泰帝忠貞不二,眼下這場前所未有的大國危機讓他簡直就是在激情燃燒!
在世人的印象中,像于謙這樣廉潔正直、有勇有謀的良臣肯定會深孚衆望,其實不然,于謙的反對者太多,于謙與宋代的寇準、李綱一樣,自己都不能自保,許多時候,都是興安給了于謙無私的支持與有力的保護。
有人會問,一箇中官有這麼大的能耐麼?當然有!金英與興安的品秩都是正四品,但他們與朝中百官一道審案時,金英或興安總是居中而坐,而六部尚書等官員只能在他們左右兩側分坐,可見,中官的實際地位遠遠高於他們名義上的品秩。
不過,興安也有力所不逮的時候。在是否迎回上皇聖駕一事上,景泰帝屢屢與朝中老臣產生分歧,忠心護主的興安每每出頭,與王直等老臣激辯,王直一頓子曰、詩云就讓興安懵圈了,後者毫無招架之功。
此刻,金英、興安二人帶來了瓦剌人的最新動向。
“啓稟陛下,有個叫陳喜同的被俘錦衣衛小旗從瓦剌那邊逃回,說脫脫不花率軍一萬,欲往西南方向與也先、阿剌會師,相約舉兵前來攻打北京。”金英率先道。
景泰帝神色凝重地走下御臺,向朱祁銘投來徵詢的目光。
朱祁銘拱手,“陛下,脫脫不花僅率軍一萬,從中可以看出,瓦剌三部各懷心思,都有所保留,料屆時進犯京師的韃賊不會太多。”
景泰帝點點頭,臉色卻並未寬緩下來。
即便只有區區數萬韃賊進犯
北京,只怕大明也會夠嗆!眼下北境邊軍已成驚弓之鳥,畏懼韃賊如同畏虎,總兵官以下諸將習慣於閉城自保,遇調令往往遷延不進,甚至託病不從,連楊洪的兒子楊俊也是如此。
禮科給事中金達參了楊俊一本,說楊俊“怙勢貪侈,無勇無謀,不堪任用”,事下兵部商議,兵部慮及事涉楊洪,眼下正是用人之際,便決定調楊俊入京操練,其部屬撥給趙玟統領。可是,楊俊遷延不進,此後在京城戰事吃緊的關鍵時刻,楊俊又再次不聽調遣。
邊將如此,京中操練營的軍官更是不堪。于謙仔細考察各營軍官,發覺大多不堪用,只能奏請景泰帝,予以罷免,重新選拔。
而一幫文官大多在悄悄尋找後路,將家屬秘密送出京城,此舉讓本已安定下來的民心復歸惶恐。其中新獲擢升的都察院右都御史喻士悅轉移家屬時,被人逮了個正着,喻士悅百般狡辯,景泰帝只好姑釋不究。
京中情勢堪憂,故而聽了金英的奏報,鑑於人心不穩,戰備事宜做得並不充分,景泰帝當即吩咐近侍內官傳旨:“將此消息傳告兵部,以增派紫荊關、居庸關、古北口兵力爲宜。”
這時,興安道出了一個讓景泰帝左右爲難的消息:“啓稟陛下,據宣府總兵官楊洪派人來報,大明使臣季鐸回來時曾說:也先揚言‘自送至尊赴京正位,要五府六部官員出迎’,數日後即可抵京。另據大同總兵官郭登派人來報,也先部屬傳來上皇敕書,不知真僞,上皇在敕書上說:‘皇上不該正位,也先必來爲朕報仇’。”
從這段史實可以看出,所謂景泰帝即位得到了正統皇帝首肯的說法是完全不合邏輯的!試想,正統皇帝若真有此意,且有人傳回了他的口訊,讓朝中百官盡知其意,而此時突然出現的上皇敕書假設是瓦剌人僞造的,那麼,這樣的僞造有何實際意義呢?
都知道上皇敕書是僞造的,也先豈非多此一舉!
面對上皇的那份敕書,包括景泰帝在內,人們唯一可以得出的結論是:上皇敕書真僞莫辨!
此時此刻,景泰帝自然掂量得出這一消息的分量,他猛然轉身,顯得無比憤怒,“百官不是說,讓朕即位,是上皇的意思麼!”片刻後仰頭嘆道:“皇太后!”
季鐸是皇太后派出的使臣,他瞞着景泰帝而直接向宣府總兵官楊洪暗中傳遞上皇的消息,這也難怪景泰帝會懷疑皇太后與上皇之間或有不可告人的密謀。
外患將至,宮廷豈能再起紛爭!有鑑於此,朱祁銘趕緊道:“陛下不必思慮皇太后所派使臣暗中究竟與上皇說了什麼,陛下應該知道,眼下社稷危殆,皇太后必將以大局爲重!”
景泰帝將一隻手搭在朱祁銘肩上,堪堪斂住怒意,“傳季鐸。來人,擬旨!”
一名內官捧着筆紙應聲近前。
“敕諭宣府鎮守內官趙琮等人:‘爾
等爲朝廷守邊,所當務者惟知有宗社爲重而已!虜情難測,設有真情送駕回京,人馬止五、七騎,或十數騎,可聽其自來;如或大舉,必非真情,爾等從長計議,或事襲擊,或用固守,務出完全,爾等慎之!’”
景泰帝的這道敕諭說得合情合理,若瓦剌人真心想送上皇回京,只放最多十餘騎人馬入境即可;若瓦剌人大軍入境,則其意圖不明,守軍自然要慎之又慎。不過,他知道如此行事難杜悠悠之口,於是傳來那個舉止反常的季鐸,違心地升他爲金吾右衛都指揮使,命其再次出使瓦剌,將景泰帝的親筆書函送至上皇手上。
“弟祁鈺再拜,奉書大兄皇帝陛下,邇者以保宗廟、社稷之故,率師巡邊,不幸被留虜廷,自聖母皇太后以及弟與羣臣不勝痛恨,我皇太后復念宗社、臣民無主,已立大兄皇庶長子爲皇太子,佈告天下,以系人心,以待大兄駕回。奈何日久宗廟缺祀,國家無主,我皇太后及宗親諸王皆統率人馬赴京衛護宗社,同念太子年幼,不能親理國事,臣民無望,命弟即皇帝位,以慰輿情。在京公、侯、駙馬、伯及文武羣臣、百姓亦合辭請早定大計,又使臣回亦傳大兄之命,令弟主典宗廟之祭,弟不得已受命主宰天下,尊大兄爲太上皇帝。弟身雖已如此,心實痛恨不已,仰望大兄早旋,誠千萬幸也!今得賜書,捧讀再三,且喜且痛,太師也先果欲送大兄回,是能上順天道,下順人心,真大丈夫所爲,豈不名揚千古?大兄到京之日,君位之事誠如所言,另再籌畫,兄弟之間無有不可,何分彼此?但恐降尊就卑,有違天道,望大兄與也先太師言之,送兄回國不必多遣人馬,恐各王人馬在京衆大,勢有相犯,不能自已,非弟所能保無恙也!只宜用五、七騎送來即可,以全和好。伏望大兄深念祖宗、社稷、生靈爲重,善爲一辭,天地鬼神必加保佑。臨楮惓惓,不勝痛恨,伏惟大兄亮之。”
這份書函的用語顯得相當誠懇:弟弟我即位實在是出於無奈呀,誰吃飽了撐的願意伸這個頭不是!哦,對了,當初大哥你不是託人傳話讓我即位麼?此事難道有假?哎呀,我雖做了皇帝,但時常念及大哥你的遭遇,心中仍是悲憤不已呀。也先若真能讓大哥你回國,就證明也先不失爲大丈夫,他自會名揚千古,弟弟我也是朝思暮想盼着大哥你回京呀,等你回京後,誰做皇帝咱們再商量嘛,兄弟之間何分彼此,誰做皇帝不是一樣,是不是?不過,有件事還得提請你注意,若大哥你被大批韃賊裹挾着回京,那就是降尊就卑,這有違天道,希望大哥你跟也先說說,送你回國時不必派遣太多的人馬,回國要那麼多韃子跟着幹嘛?五、七騎人馬足矣!人馬太多了恐怕引起在京諸王的誤會,雙方一旦交手,弟弟我就很難顧及到大哥你的安全了。唉,你不知道我臨近信箋(臨楮)時,對你的思念之情有多麼的深切(惓惓),簡直有如滔滔江水一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