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亨出班,“啓稟陛下,臣已作詳查,紫荊關確已被韃賊攻破,都指揮韓青戰歿。”
景泰帝定在御座上,目中有分茫然。或許,近來警訊頻傳,各路消息真假莫辨,他的思維仍在沿原先設定的軌跡運轉。看得出來,在大同、宣府守軍未能遵旨阻止也先“擁衆而入”的被動局勢下,景泰帝並未追究大同、宣府兩地主將的罪責,至今仍念念不忘的,是明軍能在紫荊關一帶截住韃賊,只放上皇及少量隨行人馬入關,希望也先知難而退。
景泰帝已經是仁至義盡了,相形之下,也先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而上皇的真實心態也頗令人生疑。
“孫鏜,你率軍駐紮於京城近郊,聽候調遣。”
“臣遵旨!”
許是如何撫卹紫荊關陣亡將士一事勾起了景泰帝的遐思,他微微皺起眉頭。自土木堡事變以來,撫卹陣亡將士,賞賜有功人員,招募勇武之士,安撫入京難民,這都得大把大把撒銀子,幸虧尚宮局府庫留下了一點家底,否則,大明就很難在這樣的危局中站穩腳跟。
大明雖富,可一旦大戰臨頭,那些財富卻像泡沫一樣難以把握。
景泰帝常讀史,且受朱祁銘與龐哲的影響極深。他覺得千古以來,中國總在一個奇怪的歷史循環圈中打轉,歷代皇朝開國之後,只要挺過最初幾十年的政治震盪期,就能順利迎來一個休兵息武、輕徭薄賦的與民休息時期,朝中君臣無爲而治便能讓天下日益富足。所以,由戰時體制轉爲和平體制並不難。
可是,當承平日久之後,一旦戰事臨頭,需要從和平體制轉化爲戰時體制時,那簡直比脫胎換骨都要艱難!維和的慣性太大,利益藩籬太多,有形與無形的阻力極重,故而中原皇朝即便富甲天下,卻習慣於厭戰、懼戰,甚至比貧窮的蠻邦更經受不住戰爭的消耗。
等到主和者對外長期退讓,而後求和無門,屢屢碰壁,無計可施,不得不閉上嘴巴,主戰者終於拿到話語權的時候,你會發現,中原皇朝已經是山窮水盡、在劫難逃了!
就像眼下這樣,主和者總算收起了媾和的鼓譟,朝中輪到主戰者唱獨角戲了,可爲時已晚,韃賊已兵臨城下,無論最終勝負如何,大明的損失都會千倍於瓦剌!
多虧這些年來,大明的有識之士默默做着長遠的謀劃,在瓦剌三部中巧妙打入楔子,於宮中積財,在京師周邊屯兵,這才讓大明還不至於徹底喪失與瓦剌決一死戰的本錢。
一念及此,景泰帝不禁移目看向朱祁銘,衝他輕輕頜首。
朱祁銘的心念卻不在此,此刻,他心中對紫荊關一戰的詳情充滿了疑問。韓青早早陣亡,那又是何人率軍抵抗韃賊四日之久的呢?
唉,當時問問那些倖存者就好了!
其實,他與朝中君臣一樣,對右副都御使孫祥的事蹟一無所知。
值得一提的是,孫祥是正統十年進士,初授兵科給事中,土木堡事變後,升任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奉于謙之命守備紫荊關。應該說,于謙頗有識人之明,孫祥一介文官,卻表現出了驚人的氣節,甚至比絕大多數武將都要勇猛,當真是令人肅然起敬!
可惜朝中君臣並不清楚孫祥的事蹟,有言官居然彈劾他棄城而逃,其壯舉差點被湮沒在歷史的塵埃中。直到孫祥的弟弟後來跑到午門外伏闕鳴冤,景泰帝聞訊後派人詳查此事,才一步步還原了歷史真相,景泰帝詔恤其家,若干年後,孫祥的兒子也得到了明廷的善待。
君臣沉默的場景並未維持太久,忽見御座上的景泰帝神色轉趨凝重,開始發出敕諭調兵遣將了,殿中的氣氛驟然變得緊張起來。
眼下正值用人之際,而朝中可堪重用的領軍人物不足,不得已,景泰帝寬宥廣寧伯劉安之罪,並讓那個臨戰只顧“飲酒吟詩”的都督劉聚復職。
“派二十二萬大軍陳於京城九門之外迎戰韃賊。總兵官武清伯石亨陳於德勝門;都督陶瑾陳於安定門;廣寧伯劉安陳於東直門;武進伯之子朱瑛陳於朝陽門;都督劉聚陳於西直門;副總兵官顧興祖陳於阜成門;都指揮李端陳於正陽門;都督劉得新陳於崇文門;都指揮湯傑陳於宣武門,皆受石亨節制!”
發出此道敕諭後,景泰帝掃視石亨、左副總兵署都督僉事範廣、右副總兵右都督武興三人,“石亨、範廣、武興聽旨:今韃賊窺伺京城,特命爾等統率大軍屯於九門,或設伏,或設險,或守正用軍,或獲守城池、以逸待勞,或攻劫營陣、以計陷敵,或分兵策應,務出萬全
。事定報功,升賞不吝!”
“臣等遵旨!”
散朝的時候,景泰帝衝朱祁銘使了個眼色。
文武重臣全都失了往日裡的從容之態,領旨後急急退去,轉眼間,偌大的奉天殿內就只剩下景泰帝與朱祁銘二人了。
“越王,韃賊兵臨城下時,朕將登樓觀戰。你速去安頓好護衛軍,而後佩劍跟在朕的身邊!”
······
越府護衛軍與徐恭的人馬都隱伏在德勝門甕城內。于謙與石亨奉旨將率軍在德勝門外迎擊韃賊,屆時景泰帝會登臨德勝門箭樓觀戰,故而甕城內的這八千人馬擔負着護駕的重任,且在城外戰事不利時,將出城應援。
朱祁銘方現身於甕城,就見唐戟、徐恭、石峰、王烈及一幫勳戚子弟立馬迎了過來。他置衆人急切的目光於不顧,平靜地打量周遭的地形,一副超然物外的樣子。
京城內城共有九門,其中北門兩道,東側的北門是安定門,西側的北門正是眼前的德勝門。
朝中君臣經反覆盤算,覺得韃賊挾持上皇在德勝門外現身的可能性最大,這裡的變數也最難掌控,故而於謙、石亨親自率軍列陣於此,而景泰帝也將登臨德勝門城樓督戰。
“殿下!”
三十五名勳戚子弟終於沉不住氣了,張裕率先嚷了一聲。
朱祁銘緩緩掃視一幫勳戚子弟,目光最後停留在井雲飛稍顯稚嫩的臉上,暗中擔心這個表弟初臨戰事會出差池,本想讓他跟在自己身邊,但看看其他勳戚子弟渴望與焦慮雜陳的眼色,他狠下心來打消了此念。
“本王打算讓你們隨武清伯石亨參戰,初歷戰陣,你們切記:臨戰萬不可露怯,不必處處爭先,但求長長見識,務必保住性命。若初戰丟了性命,你們便是名副其實的廢物!”
衆人聞言咧嘴輕笑,片刻後,笑容僵在了他們臉色。平時屢屢自我激勵,可真到了戰前,都能感知韃賊的滾滾鐵蹄聲了,他們卻發現自己心中仍有分揮之不去的怯意。
“殿下放心,連周霖都能斬殺五名韃賊,咱們斷然不會輸給周霖!”
一名勳戚子弟嚷了一聲,看似在自我壯膽,可他的語氣帶着些許的顫音,顯得底氣不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