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薔與雲宣的話還未說完時, 胡西巖便已經回來了,她顯然早就聽說了蘇薔去明鏡局請雲宣回來而云宣又藉機帶着輕衣司來搜查明鏡局的事情,所以一踏進門便風風火火地往蘇薔的房間趕來,遠遠地見到守在門外的張慶便臉上堆起了諂媚的笑意顛顛兒地湊了過去。
張慶自然如往時一般一伸手將她攔在了外面, 冷着臉道:“胡典鏡腳下留神,雲都統正在裡面審問嫌犯,若是你打擾了我們辦案, 這種罪責你可擔得起嗎?”
聽他的話說得奇怪, 胡西巖不由一怔,不由困惑地反問道:“雲都統在裡面審問嫌犯?誰是嫌犯?”
說着, 她又忍不住打量了一下週圍,確認自己並沒有走錯路, 這裡的確是明鏡局的戊子院而非輕衣司後又納悶地追問他道:“雲都統爲何會在我們明鏡局審問嫌犯?”
“因爲你們的女史污衊雲都統是兩樁命案的殺人疑兇, 這種污衊朝廷命官目無王法宮規的宮人自然是嫌犯, 不過, 若是我們在你們這裡搜出什麼殺人兇器來, 那她可能就不止這幾項罪名了。”張慶冷哼了一聲, 挑眉問她道, “怎麼, 胡典鏡是要爲她求情嗎?”
胡西巖正要開口, 卻又聽他毫不喘息地繼續道:“依我之見, 胡典鏡還是去看看你們明鏡局有沒有什麼該藏的東西,若是被我們的兄弟搜出來見了光,那可了不得了。”
胡西巖原沒有離開的打算, 但聽他這麼說後神色微微一變,下意識地往自己的屋門瞅了一眼,見門似乎是輕掩着,似乎想起了什麼,忙趁勢笑道:“只要雲都統無事就好,蘇薔那個丫頭素日裡總愛胡言亂語,如今雲都統願意給她一個教訓也好,免得她以後總是口舌招尤……那個,我見四下裡亂得厲害,怕是李大衡那些個莽撞的再怠慢了幾位大人,先去瞧瞧,您先忙,您先忙……”
說着,她便一溜煙地往自己房間的方向跑去了,都不曾給張慶留一個再說話的機會。
雖然她最後的那番話從表面上聽起來不慌不忙一般,但蘇薔還是在裡面聽出了胡西巖語氣裡的慌張與焦慮,雲宣也道:“看來你們這位胡典鏡在房間裡藏了什麼見不得人的寶物,所以才這般驚惶,不過她似乎更在意明鏡局是否已經得罪了我與輕衣司。”
“她剛從皇后娘娘那裡回來,定然是想確保我不會給你添什麼麻煩的,”蘇薔猶豫了片刻,問他道,“既然此時東宮離不開你,若是我將你強留在此處,那是否會誤了你的正事?”
雲宣微然一笑,回答她道:“太子這幾日又被皇上禁足,身邊會一直有太子妃相伴,大概是不會出什麼亂子的,睿王既然煞費苦心地想讓你我反目,若是你不做做樣子,只怕他和睿王妃是不會善罷甘休的,也不知又要給我添什麼麻煩。”
蘇薔明白他的意思,默了一默後問他道:“你是什麼知道我答應睿王妃歸順於睿王府了?”
“應該還是在贏州的時候。”雲宣如實道,“我是在睿王妃深夜去客居院找你的第三天知道這件事的,明鏡局應該有皇后的眼線,這件事是她親自告訴我的。她一直都不信任睿王,所以並未將這件事告訴太子,而是直接對我說的。不過多久我又收到了歐陽默自盡身亡的消息,所以便派人查了查他的死因,知道他在死前曾經與向家的人接觸過,所以便推測到了睿王妃的意圖。”
她知道,雲宣所說的皇后安插在明鏡局的眼線,便是王子衿。
正是那一夜,向之瑜告知了她歐陽默畏罪自盡的事情,而且還以他的認罪書逼迫她爲睿王府所用。雖然當時夜色已深,向之瑜也是秘密前來,但她們那時都不知道王子衿不僅在暗中觀察她們的動靜,目睹了她撕碎並將埋了歐陽默那封假的認罪書,並且還將那些碎片從地下挖了出來。
她之前已經將那張紙撕得粉碎,即便有個別字成了漏網之魚,王子衿應該也沒有從那一堆殘紙碎屑中看出什麼,但她還是將這件事如實稟明瞭皇后。而皇后向來不相信睿王無奪嫡之心,認爲向之瑜深夜去找她必有所圖謀,所以便將這件事直接告知了雖然與睿王交情深厚但卻一直忠心於東宮的雲宣,也是希望他能夠利用輕衣司的力量查清向之瑜的圖謀。
眼前不由浮現出王子衿那張笑得純粹而燦爛的臉,蘇薔心中不由一嘆,也難免有些難過。
雖然身爲皇后的遠親,但王子衿一直都對外表現得皇后既不在意她,而她也不願與皇后有所牽扯的假象給外人看,正是因爲她的身份如此特殊,而她又僞裝得太完美了,所以纔將其他人騙了這麼久。
可王子衿既然是東宮的人,應該也知道她其實之前在爲睿王和東宮做事,但一直以來她都未曾向自己表露過身份,可見她的城府不淺而且並不輕信於他人。
這,也許纔是她心寒的真正原因。
之前,王子衿明明知道她們在明裡是無話不談的好姐妹,暗中又同侍一主,可仍不肯卸下假面,雖然她這麼做自然是爲了守住自己的秘密,可那些僞裝也着實令人心寒了些。
蘇薔思及此處,也不願再想,畢竟深宮之中,這種人本就屢見不鮮,無論是被迫還是自願,她們都有自己的原因或苦衷,有誰又心甘情願地整日帶着面具示人而無法流露本性。
也許,在她們面前單純無邪又百事皆通的王子衿纔是真正的她,而掩在夜色中爲皇后籌謀算計的她才戴着假面。
更何況,有時候,她換的面具比王子衿的還要多還要厚。
她嘆了一聲,歉然問道:“這麼大的事,那你可曾怨我瞞着你?”
“我知道你與我的初衷向來都是不謀而合的,睿王妃的手中握着你父親能夠沉冤得雪的唯一證據,你別無選擇。”見外面並無他人,雲宣站起來沿着桌案繞到了她的身後,微微彎腰從背後抱住了她,讓她的頭枕在了自己的肩膀上,柔聲道,“我與你不僅心意相通,而且命運相似,你此生所願與心中之苦旁人不知,我怎會不懂。莫說你爲了你父親的案子不得已改投在了睿王府門下,即便你因此而與我反目成仇,我也絕無半分怨言。我不在你面前提及此事,是不想你在東宮與睿王府之間左右爲難,但你放心,無論將來大周的天下是誰做皇帝,我都會盡我所能達成你此生夙願,讓你父親與母親的在天之靈能夠瞑目。”
末了,他又加了一句,聲音愈加溫柔:“畢竟他們是我未來的岳丈與岳母,他們將這麼好的你留在了我的身邊,我做什麼都不足以報答他們。”
頭輕輕地倚在他的胸前,蘇薔幾日來的疲倦似乎突然襲來,她不僅全身輕鬆,而且在如此炎熱的夏日,他的話有如一股清涼,從她的皮膚浸入到了骨子裡,讓她從心底感受到了這世間與紅塵除了生離死別與無能爲力的痛苦之外,還有一種讓她足以留在這裡不願離開的美好。
門外響起了張慶的乾咳聲,他叩了叩門,道:“將軍,睿王殿下到了。”
沒想到洛長念也會親自來這裡瞧熱鬧,雲宣站起身來與她對視一眼,都深覺來者不善。
果然,洛長念不僅來者不善,而且還帶來了一直都對雲宣沒有善意的丞相向東灼。
因爲向東灼幾乎不曾入宮,蘇薔也是第一次見到傳聞中外能令敵軍聞風喪膽內能助皇帝匡扶社稷的當朝丞相,但許是因爲他與他的兄弟曾爲了一己之私,不僅喪心病狂地濫殺大爾村所有百姓,而且還嫁禍坑殺同僚並藉機排除異己將雲宣父親置之死地的緣故,她潛意識中一直都認爲他是個面目醜陋又窮兇極惡的人,卻不想他雖然年紀大寫,但看起來比他那個長相粗獷的弟弟不僅要文氣許多,而且肅然的眉目間難掩幾分武將特有的英氣,足見他在年輕時應該也算得上是個俊朗男子。
畢竟向之瑜是個美人坯子,她的生身父親又能差到哪裡去。
但他這次雖然隨着皇帝也來到了琉璃別宮,可一直都是與其他官員一起住在不遠處的官府別院中,除了去皇帝辦公的太極殿上朝之外便與在宮城時一樣,從未因爲其他的原因出現在內宮中,所以這次在明鏡局現身的緣故定然非同小可。
方纔還被鬧得雞飛狗跳的明鏡局在他們被羽林軍左擁右護地一前一後踏入時很快便安靜下來,只是因爲有聞名於天下的丞相突然來訪,得知消息的宮人爲了一睹其風姿而都悄無聲息地藏在了不遠處一探究竟,甚至連爲了替自家都統出口惡氣而來此蒐證的輕衣衛也都不能免俗。
在衆人在施禮之後,睿王命所有人起身,也不在意他們是否有必要在場,便對蘇薔平靜道:“本王方纔正在太極殿與丞相向父皇奏事,突然聽聞輕衣司與明鏡局因爲之前的兩樁命案起了衝突,近日別宮本不太平,父皇擔心宮裡因此而再生出其他事端,所以特意命本王來看看究竟發生了何事。”
雖然他聽起來是在輕描淡寫,但既然皇帝都已經被驚動,連向東灼也一起來了明鏡局,足見皇帝對他們在太極殿聽說的事頗爲重視。
看來洛長念其實一直都在等將事態放大的機會,也許他早已斷定若她按照他的吩咐去輕衣司拿雲宣回來問話,輕衣司與明鏡局的衝突難免會有衝突,所以便提前做好了準備。
只是他之前對她說過的那些推測雖然來龍去脈甚是清晰,但畢竟沒有云宣便是殺人真兇的的真憑實據,若是立刻讓他束手就擒也並不合理,最多也只是讓他揹着嫌犯的罪名在明鏡局待上一段時日,但如果不能及時找到證據,到時還是會不得不將他放走。
難道洛長念是擔心雲宣會拒絕留在明鏡局,所以特意來爲她撐場子的嗎?
雲宣的目光從向東灼身上輕飄飄地掃過,對洛長念微然一笑道:“睿王殿下多慮了,蘇姑姑所言並不無道理,這兩件命案發生時都沒有人爲我證明我並不在殺人現場,而兇器又是出自輕衣司的,故而明鏡局懷疑我也在情理之中,我雖爲輕衣衛,但這兩件案子既然都已經爲明鏡局查辦,自然也要配合她們。不過我既與那兩位嬤嬤無冤無仇,又從未生過害人之心做過害人之事,明鏡局定然會明察秋毫還我一個清白,殿下不必介懷。”
洛長念神色未動,讓人瞧不出半分喜怒情緒來:“原來如此。雖然本王也絕不相信雲都統與這兩件兇案有任何關係,但既然明鏡局有此疑慮,那也只能先委屈你了。”
向東灼的語氣卻比洛長唸的重了許多:“既然你願意配合明鏡局,又爲何大費周章地讓輕衣衛搜查明鏡局,還說她們窩藏兇器?不僅弄得整個別宮都烏煙瘴氣,而且還驚動了聖駕,豈非自相矛盾?”
“向大人只怕是道聽途說了,下官並未心存不滿,也願意來明鏡局自證清白,若非如此,那隻怕除了皇上的聖旨外,無人能讓我心甘情願地來到這裡。”雲宣仍然面含笑意地對向東灼道,“因爲下官疏忽,以至輕衣司專用的麻繩流散在各處,而我又聽說近日宮裡有流言四起,說那個殺人兇徒留在現場的蛛絲馬跡其實是其使用的障眼法,而兇手並非是個男人,她的目標正是別宮已經上了年歲的嬤嬤,而且若不能將兇徒緝拿歸案,她很有可能會以同樣的手法繼續犯案。衆所周知,明鏡局的武門也大有武功高強之人,她們有些人甚至不亞於任何一個輕衣衛,但她們既然身負查案重任,又怎好揹負嫌疑,我之所以讓輕衣衛搜查明鏡局,也是爲了還她們一個清白。只是還未行動時,又恰逢蘇姑姑帶人請我過來,所以我便順水推舟地將命人將明鏡局查個徹底罷了。”
雖然宮裡根本沒有如他所說的那些謠言,但傳言有人提起便是有人傳,只不過範圍大小受限罷了,更何況輕衣司本就消息靈通,所以就算他是信口胡謅的,也無人能夠證實他所言是假。
張慶也適時地在一旁附和道:“的確如此,還請睿王殿下與丞相明鑑。”
聽他將兩方衝突圓得如此不留把柄,向東灼與洛長唸對視了一眼,也不再多言。
洛長念做出一副已經被他的話說服的模樣,道:“如今別宮人心惶惶,一點風吹草動便會累得人心不穩,甚至還有可能上達天聽讓父皇和皇后娘娘平添憂慮,既然雲都統早已有所安排,那下次應該將事□□先解釋清楚纔是。”
雲宣向他行了一禮,語氣誠懇道:“殿下所言極是,這次是我疏忽了。但雖然本應立刻向皇上請罪,可如今我已經身在明鏡局,若事情尚未查清,只怕不好隨意離去,以免被人誤以爲我藉機去做什麼不軌之事。”
洛長念順着他的話道:“這倒不難,本王自會在父皇面前替你解釋清楚,但你眼下要做的便是隻需配合明鏡局即可。”
待他道了謝,洛長念也不再多留,對蘇薔微一點頭後便與向東灼又一起離開了。
他們來得突然,走得也極爲平靜,蘇薔一時間不明白洛長念究竟有何意圖,畢竟若是隻爲了讓雲宣留在明鏡局不能離開,只他自己前來便可,沒有必要讓幾乎從不出現在後宮的向東灼也一同過來。
難道向東灼只是順便這麼簡單嗎?
見他們離開,雲宣的神色微微一沉,但眸中的憂慮在轉瞬間便沒了蹤跡。
他平靜地將目光轉向蘇薔,語氣冰冷而又肅然道:“我有些事情還未向蘇姑姑請教,還請蘇姑姑移步。”
他的聲音裡顯然含着幾分不悅,似乎是在因睿王和丞相的突然出現而生了怒氣。
一直縮在胡西巖身後瞧熱鬧的王子衿聽到了,連忙趕了過去,挺直了身板將蘇薔擋在了身後,質問他道:“你想做什麼?”
“自然是向你們明鏡局自證清白,這不就是你們想將我留在這裡的目的嗎?”雲宣微一挑眉,冷然問她道,“怎麼,難道你也想旁聽嗎?”
若是平心而論,只怕王子衿求之不得,但胡西巖也能聽得出來雲宣動了怒,她又已經投靠了皇后,雖然她並不知道王子衿是皇后的眼線,可也知道她是皇后的遠親,更不願放棄任何一個可以向皇后示好的機會,此時見王子衿自己往火坑裡跳,忙自告奮勇地要將她拉出來:“雲都統和蘇薔有正事要談,你也有自己的差事要做,別胡來添亂。”
她以爲王子衿此時出頭是因爲她擔心蘇薔,說着便不由分說地將王子衿給拉了過去,容不得她掙扎半分。
王子衿雖然不願離開,但胡西巖畢竟是她的上司,她也不好強留,只好半推半就地隨她走了。
待周圍都安靜下來後,蘇薔才與雲宣默然對視一眼,然後一前一後又進了屋。
已經沒有必要再關門了,他們重新坐下後,蘇薔問他道:“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雲宣輕輕搖了搖頭,神色凝重了些:“是就要發生什麼事。睿王擔心我不願任他擺佈地留在明鏡局,所以刻意請向東灼來制約我。他知道我不願被向東灼抓到任何把柄,也知道我與他之間曾經有過一個約定。”
蘇薔疑惑問道:“什麼約定?”
雲宣的目光有些悠長,道:“當初他將我收在麾下時,曾讓我答應他一件事,只要不違背良心與法度,但凡他開口,我須盡力爲之。”
蘇薔瞭然,又問他道:“可是,睿王這麼做,雖然會讓你留在明鏡局無法及時應對外界的變故,但也會讓你心生警惕,難道他不怕太子會有所準備嗎?”
“這隻能說明,與東宮和我的戒備相比,讓我困在這裡更爲要緊。”雲宣劍眉緊蹙,道,“看來睿王早已做好了準備,這一次也許是他佔了先機。”
蘇薔也心中一沉,倘若洛長念當真還有將雲宣困在此處的目的,那他其實並沒有完全信任她,而且還藉着她的手困住了雲宣。畢竟這件事如今已經傳遍了別宮,連皇帝都已經知道了,他既然已經到了明鏡局,在事情查清楚之前只怕不能離開這裡半步了。
“但若是睿王的確是在籌謀什麼,而且還如此有把握,即便我仍在外面,應該也無法阻止他,最多隻是拖延時間而已。”見她情緒低落,雲宣知道她是在懊惱自己沒有預先察覺睿王的意圖,便安慰她道,“再說,太子那邊除了我之外還有那麼多能人志士,太子妃也會竭盡所能,少一個我並不算什麼大事。”
蘇薔知道他是在安撫自己,遲疑了片刻後問他道:“那我可以做什麼?”
“和之前一樣,做睿王府的線人,做明鏡局的女史,”雲宣的聲音輕柔,讓她原本充滿憂愁的心情在不知不覺間已經開懷了幾分,“你不必爲了這件事而爲難,太子與睿王之爭本是皇權帝位,無論他們誰勝誰負,大周還是大周,你也仍是你,於你而言,誰做皇帝並沒有什麼要緊,泉姨的冤案和父親的清白纔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