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薔用了許久才安撫好了付嬤嬤的情緒, 但即便她鎮定下來,也仍是堅稱道:“真的是先皇后,她要勒死我!十幾年前,我曾經伺候過先皇后近兩個月, 怎會不記得她的模樣?你們爲何不願信我?”
她說得極爲認真,滿是溝壑的臉上因爲急於解釋而終於泛了血紅。
旁邊伺候她的小宮女也變了臉色,不由喏喏道:“付嬤嬤說, 她都一大把年紀了, 不知都死了多少回,無論人還是鬼都不知見過多少了, 豈會信口胡說?我覺得她老人家說的也有道理,否則爲何你們明鏡局查了這麼久卻還是沒有抓到人?”
其他人面面相覷, 大都一臉質疑, 卻又不知出口質疑是否妥當。
“付嬤嬤爲何要去那裡?”蘇薔沉吟片刻, 不置是否, 只問她道, “那裡離膳堂也不算近, 這深更半夜的, 嬤嬤爲何還要出門?”
“我是去找你的。”付嬤嬤嘆了一聲, 道, “今日你來找我之後,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左思右想總覺得有必要告訴你,連入了夜都睡不着, 所以也顧不得宵禁,只想着早些讓你知道。”
“嬤嬤要告訴我什麼?”見她遲疑着不肯說,蘇薔明白她不願當衆說出來,便也順便轉了話題道,“那嬤嬤這一路可曾遇到什麼奇怪的事?您又是如何發現……發現那個兇手的?”
“我又不是沒有半夜出過門,哪裡遇到什麼奇怪的事,再說如今琉璃別宮哪哪兒都是燈火通明,若是有人敢跟蹤我,我自會發現的。”雖然上了年歲但對自己仍信心十足的付嬤嬤態度堅決而又聲音輕顫地道,“是我走到花苑的小路上時,先皇后突然從天上飄到我面前的,她說老李已經等我等不及了,所以今夜就要帶我走,然後就拿出一條繩子飄到了我的身後,之後的事情,我,我記不清楚了……總之她是要勒死我,就像曾經勒死老李那樣!”
她雖然還算吐字清晰,但聲音裡盡是恐懼,而且聽得出來,她十分確定自己在說什麼。
蘇薔與其他人一樣,都默然聽着,不覺間毛骨悚然。
屋內明明有四五人,但一時間卻陷入了一片沉寂,過了許久後,蘇薔才第一個打破了這種可怕的寂靜:“我剛剛過來的時候,付嬤嬤說,先皇后是來尋仇的,晚輩不明白,先皇后來找嬤嬤尋什麼仇?”
付嬤嬤一愣,眸底掠過一絲驚慌後,有些無措地將目光探向照顧她的小宮女,向她確認問道:“我說過嗎?”
那小宮女細想了片刻後點了點頭,道:“嬤嬤似乎的確說過。”
付嬤嬤的眸光開始有些慌亂,雙手也緊張地揉着衣裳不肯鬆開:“先皇后並未說過來尋仇的話,是我一時失言,一時失言而已……”
蘇薔若有所思地將付嬤嬤的一舉一動都收在眼底,並未再多問,只是安慰她道:“嬤嬤受此驚嚇,難免會心神不寧,此時理應多加休息,不可再過多勞累。”
說着,她將目光投向一直在一旁侍候付嬤嬤的小宮女:“所以,今夜只怕還要勞煩妹妹對嬤嬤多加照料,我也會留下來陪在左右。”
那個小宮女看起來膽小怯懦又老實忠厚,立刻點了點頭,受寵若驚地道:“姑姑嚴重了,這是奴婢應當做的。”
隨後,蘇薔轉身對包括萬霄在內的其他宮人道:“你們先回去吧,這裡有我看着便好,明日再來替我。”
她們自是不願留在這裡的,便順着她的話立刻離開了,而蘇薔卻獨自留在了那裡。
待屋內只留下她們三人後,蘇薔安撫着付嬤嬤睡下,然後與那個小宮女一同去了屋外守着。
因爲有羽林軍的干預,外面已經平靜了許多,但應該所有人都很清楚,這種表面上的安寧不過只是能維持一時罷了,待太陽東昇時,便是風雨欲來時。
那個小宮女從她的寢居里搬了兩個小矮凳來遞給了她,待她先行坐下後自己才坐在了一旁。
兩個人坐在屋外彼此沉默了片刻後,蘇薔突然開口問她道:“妹妹叫什麼名字,是何時來琉璃別宮當差的?”
那宮女恭恭敬敬地答道:“姑姑喚我蘭兒便可,我是三個月前來這裡的,與付嬤嬤是同鄉,所以嬤嬤一直都很照顧我。”
蘇薔點了點頭,也不看她,只是擡眼望着一片漆黑的夜幕,語氣平靜無波地開口問道:“那你是誰派來的?”
晦暗不明的廊燈之下,自稱蘭兒的宮女身子微微一頓,聲音無辜而驚訝:“姑姑說什麼?”
“我是問,你是誰派到膳堂來的,”蘇薔平靜地將方纔的話重複了一遍後,又加了一句,“是睿王,還是睿王妃?”
蘭兒渾身一震,雖然想開口矢口否認,但雙脣幾開幾合後還是沒有吐出一個字來爲自己辯解。
蘇薔沒有繼續追問她,只是靜靜等着她的回答,直到她再次開口:“你是怎麼知道的?”
這次,她的語氣已經與方纔截然不同,不僅沒有了分毫的怯懦,而且冷靜非常。
“若我所猜不錯,雖然付嬤嬤被先皇后的魂魄索命這件事太過荒謬,但今晚纔是睿王府安排的重頭大戲。”蘇薔亦十分冷靜,遠眺着夜幕的目光如大海般深邃不見底,“他想讓別宮所有人都知道,先皇后並非病故,她的死是另有隱情。”
雖然太皇太后已經給皇帝下了懿旨,命他查清先皇后故去的真相再行回京,但皇帝心繫太皇太后的病情,免不得會敷衍了事,所以睿王才利用了付嬤嬤將此事徹底鬧得衆所周知,只要唯一一個見過真兇的付嬤嬤堅稱襲擊自己的人千真萬確便是先皇后,就算皇帝不信,但爲了堵住悠悠衆口,他也不得不對先皇后的舊案認真待之。
更何況,倘若付嬤嬤親口承認,當年先皇后的死與她有關,而她之所以會被先皇后索命,便是因爲先皇后死不瞑目所以來陽間尋仇,那睿王的目的就會徹底達成了,畢竟謀害皇后乃是株連九族的大罪,若非迫不得已,真兇怎會承認。
“付嬤嬤曾經侍奉過先皇后的膳食,她又是個孤兒,無親無故無人可被她連累,沒有後顧之憂,所以睿王便利用她散播了先皇后的陰魂來索命的傳言,只要這件事傳到皇上耳中,那你們的目的便得逞了。其實在我過來的時候,便對你產生了興趣,因爲付嬤嬤不喜歡唯唯諾諾的宮女,她曾經誤以爲李嬤嬤是那樣的人而受了教訓,所以對在她面前一言一行都甚爲謹慎的宮人都沒有好感,又怎會讓這樣的你侍奉在一旁?你應該也只是爲了低調行事,不想讓其他人注意到你才這麼做,但卻不知付嬤嬤的喜好,所以會暴露也實屬正常,想來,是睿王和睿王妃對付嬤嬤不放心,所以特意派你來監督她的吧,好提醒她在什麼時候說什麼話做什麼事,,比如我剛一進門時她看似說漏嘴,承認了先皇后來找她是尋仇,便極容易讓人認爲她與先皇后的死有關。”
蘭兒默了一默後反問她道:“姑姑也說了,付嬤嬤雖然曾經侍奉過先皇后,但她畢竟只是個孤兒,無牽無掛,如何會甘心被人利用。畢竟她今夜的話無論真假,只怕皇上都不會放過她。”
“無親無故並不代表無牽無掛,也並不表示沒有軟肋沒有把柄。”蘇薔不以爲然地道,“付嬤嬤此生雖然並無血緣至親,但她卻在私下收養了幾個同她一樣出身悲苦的孤兒,並將他們寄養在外面,雖然那些孩子並不知道他們的吃穿用度皆來自於她的節衣縮食,但她卻將他們視爲至親骨肉,這件事其實在琉璃很多人都知道,只是付嬤嬤願意瞞着,那大家便也假裝不知罷了,怎麼說我在琉璃也住了這麼多年,你當真以爲我什麼都不知道嗎?”
付嬤嬤雖然嘴刁,但卻是世間難得的善心人,只可惜,她做了一輩子的好人,到頭來卻還是被人威逼利用。
蘭兒聽出了她語氣中的不滿,輕笑了一聲,似有不屑之意:“所以,姑姑以爲,睿王拿着那些孩子的性命要挾付嬤嬤,逼着她擔下了謀害先皇后的罪名,並藉着她的手將此事鬧大?”
蘇薔冷聲反問她道:“難道不是嗎?”
“當然不是。睿王妃之前已經交代過,若是我被你看出了端倪,可以將我知道的實情告知於你,如今既然你想要赤誠相見,那我也不願再惺惺作態,便告訴你好了。”蘭兒搖頭道,“其實,付嬤嬤養在外面的那幾個自早已相繼離世了,有四五個是死於惡疾,也又一兩個是因意外身故,所以付嬤嬤認爲是她自己造孽太深,所以才連累了她的幾個孩子,便去了一座寺廟懺悔祈福。那一次,她在菩薩面前親口承認當初是她和其他幾人一起毒害了爲人囂張跋扈的付嬤嬤,而這些話又恰好被一個和尚聽到了,那和尚又將這個消息賣給了一個香客,睿王才得知其實十幾年前先皇后並非病故,而是被謀害的。所以,現在做的一切,她都是自願的,無人逼迫。”
蘇薔吃了一驚,不可思議地反問她道:“怎麼可能,付嬤嬤豈會去害先皇后?”
“不僅是她,而且連李嬤嬤和你所敬重的泉姨都與先皇后的死脫不了干係,所以她們才死在了付嬤嬤的前頭。”蘭兒目光灼灼,脣角的笑意似乎是在暗示她太過感情用事,“你想知道她們是否無辜,那便查清楚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