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幾日，霄碧和歆樂一起到毓慶宮去看望郭妃。姑嫂三人坐着談家常，歆樂又把那話搬出來了。“什麼狐媚歪道的人嘛，趁着沒旁人在北平府勾引殿下，如今可是得意了……”
“四妹！”郭妃連忙打斷她，“不要這樣說，母后已經封她做了選侍，若是能誕育皇子，日後我還要請旨晉封貴人呢。”
“哼，一個宮女，膽敢勾引主子就該治罪，憑她日後怎樣，也改不了是個下等人。”歆樂雖不象靈惠面上那般高傲，然而骨子裡也是不大瞧得上奴才們的，也不知是天生的貴胄氣派使然還是對自己的出身如芒在背，平素對尊卑禮教看得很分明，尤其是碰到這種草雞變鳳凰的事情的時候就更明顯些。郭妃和霄碧早就發現了，故而從不在她面前提“嫡庶”、“出身”的話。
“四妹啊，真不知你將來嫁了人可怎麼辦？靈惠現就是個例子，我的好妹妹，別淨孩子氣了。”郭妃捏着歆樂的臉，又好氣又好笑。
“皇嫂，您怎能就這樣不惱不怒呢？您和殿下說說嘛。許他就明白了，只一心一意待你一人。”霄碧雖是平和，然而也替郭妃有些着急。她覺得他們兩人琴瑟友和，不該再有別人插進來。
“男人三妻四妾本是平常，何況是帝王之家呢，你瞧父皇妃嬪也有十餘人，母后何曾爲這些事和父皇惱怒過？將來殿下和我也是一樣的，女子當以不妒爲美。傻妹妹，日後輪到你，便知道了。”郭妃一番話說得極尋常不過。
霄碧一時語塞，她知道這樣處事才符合閨訓，可是自己心裡卻怎麼也不能接受這點。正自思量，忽見郭妃的陪嫁丫鬟素雲開口了，“有幾人能如我們小姐這般賢德大度，四公主、郡主，我們宮中還要再添新人。你們可別在我們小姐面前說這等癡話了。”
“什麼？如今已經有了皇嫂，季貴人，張選侍、還有那個新晉的李選侍，怎麼又要……”
“殿下子嗣不旺，膝下只得一子，自然是要廣選良媛，開枝散葉的。”郭妃嗔怪地看着歆樂大驚小怪的模樣。
“怎會這樣？皇嫂，這算什麼，想我爹只得我一個女兒，也未曾因爲子嗣而再納妾室，我爹孃一般也是恩愛的，並不比別人缺少什麼？”霄碧着急地拉着郭妃的手，顧不了許多脫口而出。
郭妃看着她不語，眼神中閃過一絲落寞，半響才嘆道，“這等福氣豈是人人可享的。夫人倒也不枉此生了。”
“呵呵，姑嫂幾個在做什麼呢？”三人各懷一段心思默然不語，不曾想高煜一腳踏進來了，衆人忙起身迎接。郭妃殷勤地讓過高煜，寬了外衣，遞上香茗，待高烯歇定方纔笑着回奏，“也沒做什麼，閒話而已。”又怕歆樂孩子氣說出什麼不中聽的話來惹出是非，便向霄碧使了個顏色，霄碧會意，拉着歆樂行了禮要告退。
“怎地我一來你們就要走了？”高煜笑着問兩人，難得的隨和。歆樂見他今日心情甚好，便大着膽子戲譫說，“難得皇嫂和您聚在一塊，我們可不做那沒眼色的人？”
“四妹！”郭妃挺不好意思，高煜呵呵笑着。霄碧溫婉地解說，“我們也來坐了好一陣子了，不敢再擾煩皇嫂。書房裡還有些功課，臣妹等這就告退了。”
“哦，等等，碧兒”高煜盯着霄碧，微一斟酌道，“夏太傅那裡你也跟着學了三四年，太傅也贊你有所小成，對女子而言是儘夠了，日後也不必再此上狠下功夫了，專心於女子閨教更好。日前我也回稟過父皇，父皇也已恩准了。”
霄碧心中惋惜，然也只好答聲“是”
“哦，對了，御花園的絳雪軒內陳着歷代名畫字帖，甚多佳作。若是想揣摩，那裡是個好去處，倒不必另費周折。”
“是”霄碧答應了一聲退下，心中卻有些疑惑，殿下怎知自己在找尋名畫呢？
“今日真個累得很。”高煜目送她二人走遠，長舒了口氣，歪在榻上，“安南的事情越發波折了，打也打了，撫也撫了，眼下又出貪墨案了，此次父皇必是要重辦的。”
“殿下文韜武略，爲朝廷殫精竭慮，怎能不勞累呢？”郭妃上前替他輕輕地揉捏着肩膀，溫柔體貼，“臣妾但願能爲殿下分憂。只是殿下身爲儲君，凡事還是以國事爲重，知道保養自己纔是。”
高煜親熱地拉起郭妃的手，拉她坐到自己身邊，“我知道你一向是最賢良、最體貼我的，我心裡都明白。你我是結髮夫妻，情份與別人不同，不要把那些個放在心上。嗯？”說着伸手托起郭妃的臉龐含笑道，“吃醋了？”
“殿下，”郭妃羞澀，環顧左右不知在何時宮人俱已退下，“臣妾幾時管過殿下的？這分寸臣妾還拿捏得住呢。”轉而又正色道，“若是李選侍能誕育一位皇子，臣妾打算晉封她爲貴人。只是臣妾瞧着眼前這些人出身不一、性子各異，在這規矩禮教上尚有欠缺，臣妾打算督促教化，以倡閨訓。殿下你看可好？”
“這些事情你看着辦吧，是該如此，好好學些進退分寸纔是。”
到了晚間，高煜在郭妃處用了膳，正品着雨前，突然想起件事情來，便問郭妃，“日前聽說代王妃和世子突然進了京，住了段日子又回去了，卻是爲何事啊？”
郭妃莞爾，“殿下有所不知，代王爺的側妃要把孃家的侄女許給世子做正妃，可王妃不樂意，便帶着世子進京求母后的主意。”
“哦，是這事，嘿嘿，遜煒如今也不小了，十六了吧，該是談婚論嫁的時候了。”
“您不曉得麻煩在後頭呢，我們原是打算不做正妃就做側妃吧，誰知世子撂下話來，今生只娶一人，便是側妃也不成。我們這下可沒法子了。這母子二人回去啊可有得饑荒打羅”郭妃盈盈笑語，卻不曾發現高煜若有所思。“他怎會有此念頭？素日倒沒有想到，必是跟着師傅學了江湖中人的習氣。”
“唉，不知將來是誰家的女兒有這等福氣，能嫁給這樣一個專情的郎君。”郭妃不勝羨慕感嘆。
“怎麼，你又吃醋了，白天說的事情你還記着是不是？”高煜上前抱住郭妃，扳過她的臉對正自己，點着她的鼻子笑着問。
郭妃薄嗔道，“若是女子倘或如此，若是太子妃便決計不會的。”
“當真？晤”只見人影疊疊，聞聽嬌聲軟語，暱儂情熱，一室春風。
待到霄碧聽說這件事的時候已經到了中秋。那一日她正與高炬等人一處閒坐談詩論畫，郭妃的婢女素雲過來送些時令東西，是些石榴、西瓜、菱角等物。素雲笑着揭開一個食盒說，“這裡是宮中新制的月餅，是取得各色果仁、棗泥、山藥做得，我們娘娘知道您素來還吃甜食，就送了這些，另有些鹹月餅已送往各位皇子、公主那裡去了。”
霄碧看看月餅做得倒也精緻，形狀各異，上面還印着應時花樣，就謝過素雲，“多承你們娘娘費心，回去替我謝一聲。”又拈起一塊來笑着說，“瞧着這個我倒想起來頭年世子進京帶給我的糕點，說是叫什麼京八件，帶了好多，我也吃了好多，如雨姐姐就怕我傷了脾胃，着急得不行，呵呵，不知這個味道如何？”
“啊，上次世子帶來的糕點着實好吃，怎麼在宮裡就做不出這樣好吃的東西呢？”歆樂也想起來了。
“那是代王府特地請的糕餅師傅做到，那年我在府內也是貪吃了不少。妹妹，彆着急，待歲末代王進京，世子必定是要帶來的。”霄碧喜滋滋的說。
“恐怕今年代王未必進京呢。”素雲抿嘴笑道，霄碧有些奇怪，忙問原因。“聽說世子要納妃了，年下就要辦喜事，前陣子皇后還與我們娘娘說起此事呢。據說要娶得是代王側妃的孃家侄女，甚是美貌呢。”
霄碧只覺心裡“咯噔”一下，象是從前在石階上無意踩空一般，空落落的，一顆心竟不知道去了哪裡？“錦繡，錦繡”，也曉得自己說了些什麼，就覺得那北方佳麗鮮明奪目的美麗一個勁在眼前晃悠，有股說不出的刺痛。
“其實不光是代王府，就是宮裡也在張羅着喜事呢，太子妃說，此次一則爲殿下選良媛，二則爲五皇子選妃呢。”
“啪嗒”高炬不知怎地手裡的書掉下來，回首看着霄碧，竟似比她還無措。素雲瞧着高炬的模樣，以爲他心中驚喜，面上羞怯，當下也沒有多說，笑着告退了。
中秋夜宴設在奉天殿外和坤寧宮花園兩處，分着內外朝，外宴百官羣臣是舉國同慶，內筵公主嬪妃是闔家團圓。今年是遷都後的第一個中秋，人月團圓本是一大節日，難得今年永逸帝有興致宮內便着實熱鬧了一番，張燈結綵不說，另外還有燒斗香、樹中秋、點塔燈、放天燈等娛興。外頭的筵席早早散了，永逸便領着皇子們到坤寧宮的花園來。
“難得今日人都齊全，好！今晚大家就隨意些。一家家的坐着一處，朕想瞧着這兒孫滿堂的喜慶”永逸看着嬪妃兒孫心中喜歡，便命人撤了小几，換上圓桌，讓各宮嬪妃和子媳孫輩團坐一處。
“總是皇上體恤我們，平素裡我們娘兒們難得聚在一起，叨天之恩今日竟聚齊了。”敬妃娘娘湊趣道。
今日除了出嫁的三位公主，其餘人等皆齊全了。成年皇子就是與親生母親也不可時常往來，今日子媳兒孫能同坐一桌，卻是開了恩典。衆人瞧着皇上高興也得助興說些開心的話，便是那沒兒女的嬪妃圍坐一起也是笑語連連，其樂融融。
“今年比往年又多了些人，炎兒納了妃，添了瞻壚。孩子們一年年大了，往後是益發熱鬧了。”皇后今日也是高興，高熾闔家進京，新添了皇孫瞻壚，再看自己這桌，太子夫婦、高炬、歆樂、霄碧，真個兒女滿堂，自己也算是有福的了。
永逸雖然平時不喜高熾，但終歸是皇后和他的第一個兒子，皇后於他確是操碎了心。此刻瞧着他年歲已長，兒女繞膝，便把平時那不喜的心淡了幾分。再看皇后這一桌，個個俊逸風采，不禁讚道，“皆是佳兒佳婦”，又看向高炬笑着說，“今年是老四，明年就該老五了，也到了該擇妃的年紀了。”
“還請皇上的恩典。”皇后含笑接口。
不妨高炬突然站起來，朗聲回奏，“兒臣自幼讀聖賢書，期得‘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兒臣如今自覺學問尚淺，修身管自不足，遑論齊家治國，懇請父皇母后納妃之事暫緩。”
永逸一愣，轉而呵呵笑道，“知道讀書自是好的，不過婚嫁也是人生大事，不可偏失了。眼下衆臣都薦了適齡女子，就在遴選了。”饒是永逸如此說，高炬竟不答話。
皇后見高炬這般心中微鄂，想他素日是個極和順的孩子，怎地今日如此執拗起來了。當下就起來圓場，“炬兒，此事也不是要定在此刻的。皇上，炬兒也是以學業爲重。想炬兒性子平和，是他們兄弟幾個裡頭最體貼人意的孩子，一定要挑那個性情和婉、知書達理的才配得上我們炬兒，臣妾想着這個要仔細地挑挑，寧可缺了不能誤了不是？”
“嗯，皇后就瞧着辦吧。”永逸不想多說，看向霄碧，“碧兒，今日月華如水、盛景如斯，有酒不可無樂啊，碧兒，爲父皇等人撫上一曲如何？”
霄碧卻沒聽見，這一日她都有些恍惚。別說此刻，就是剛纔身旁高炬的那一番闊論也是置若罔聞。虧得歆樂及時提醒，才醒過神來，忙答應了一聲。命人取來瑤琴，也未及細想當下叮叮咚咚彈奏起來。待彈出小半闋才猛然發現自己奏的竟是一首《鳳求凰》。正感窘迫，誰知高炬命人取來一管玉笛，說了聲，“願唱和妹妹，以娛父皇。”便宛轉曲折、高高低低地應和起來。
一曲奏畢，衆皆喝彩，霄碧紅着臉說了聲“多謝五哥”。永逸渾然未覺，誇讚連連。皇后瞧着二人神情略有些疑惑，內中只高煜一人似是看明白了，一雙眼睛冷冷地盯着二人。
過了些日子，皇后挑了個機會試探高炬，奈何高炬以修文爲由態度堅決，言詞鑿鑿，並不露半點痕跡；皇后又旁敲側擊詢問霄碧，因着霄碧心中別無其他，也問不出什麼來。皇后想着許是多慮了，這高炬性子內斂綿軟，還是順其自然吧，於是擇妃一事方告一段落。
一晃數月過去，自中秋之後霄碧就變得安靜沉默了，拿着絹人時常若有所思。衆人不知何故，見她總是悶坐怕悶出病來，便尋着法子逗她樂。這一日，如雪不知從哪裡弄來一個“鬼面”，是一個大肚彌勒佛，咧嘴大笑，憨態可掬。霄碧見畫得有趣不禁來了興致，帶在臉上和衆人玩起捉迷藏。正在四處找人的時候，可巧就摸到了一片衣角，霄碧連忙上前抱住，“可抓到了，讓我瞧瞧是誰？”，說着一把脫下面具，待看清面前的人，滿面笑容卻已是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