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繁星閃耀、白練天河橫貫南北,東西兩岸隔河相望,遙遙相對的正是牛郎星與織女星。宮中女子最重視乞巧節,每到此日必焚香遙拜,以求心靈巧慧、女工嫺熟,而更重要的是乞求一段美滿姻緣。
這一天如雪等人照例擺上了香案,貢上了時令瓜果麪點鮮花,隨着霄碧上香叩拜,默禱。禮畢,衆人圍坐在一處吃着瓜果,閒話家常。奈何霄碧心有所牽,興致索然。
“我可是來晚了?你們都已經吃起來了?”遜煒的笑語從妙隱香林傳來,衆人連忙起身叩拜見禮。只見遜煒一身月白實地紗蘇繡片金長衫,束着石青織錦暗紋腰帶,上嵌二十三片羊脂白玉,風姿特秀。從月下林中翩翩走來,氣宇軒昂,爽朗清舉,想來子都、叔夜也不過爾爾,瞧得衆人心中不禁一聲讚歎。
“你們都退下吧,我與世子有話說。”霄碧淡淡地吩咐了一句,衆人垂首後退。
“今兒是七夕,你已經拜過織女了嘛?求的什麼?”遜煒的心情似乎很輕鬆,笑盈盈地探問霄碧。
“惟願父皇福壽綿長。”霄碧黯然道。
“就這個?”
“嗯”霄碧隨口答道,擡眼瞧見遜煒一副失望模樣,復又歉意道,“我心緒不佳,對不住得很,父皇的事情……”說着低下頭去。
“我知道,你別擔心,目前倒是可以鬆口氣了。”
“是了,有張三哥在這,他是杏林妙手,必是有法子的。”遜煒聽見霄碧這話,想說些什麼,看看四周,終是沒有開口。就看見霄碧輕嘆了口氣,幽幽道“父皇待我是極好的,這七年的寵愛便是六哥也未能及。我沒有兄弟族人,沒有依靠,在這個天下權勢富貴集於一處的宮中,空擔着一個郡主的虛名,可是人人卻對我客氣親熱,誇我讚我,我知道多半也是爲着敬畏父皇、附和聖意的緣故。此等恩情我不知該如何回報,即便此刻以我之壽盡獻父皇,我也是願意的,方纔我就是求得這個。”
遜煒聽了心下惻然,拉起霄碧的手輕輕地捏着,半響鄭重地說,“你不必自傷。我要風風光光的將你從宮中迎娶過門,你將是我代王府的元妃,我們要生兒育女,我們會兒孫滿堂,你將是我們這輩王妃中最幸福的一個,沒有人再敢輕視了你。”
霄碧不妨他說這個,面上一紅,嗔怪道,“人家和你說認真的。”話雖如此,心中卻是喜悅的。
“我也是說的認真的。回京後我就請父王、母妃一起來提親。唉,上一次若不是皇上說出欲將你許嫁皇子的話,父王也不至於罷休,此番我要請母妃先向皇后提出,求皇后出面玉成此事,你說可好?”遜煒目光灼灼地盯着霄碧,霄碧被看得不好意思,避之再三,終羞怯地點了點頭。遜煒見狀樂呵呵地笑起來了。
霄碧看着月光下的遜煒,玉樹臨風,卓然獨立,那一抹溫柔和煦的笑容如三月春風一般,見之忘憂,可是不知怎地她竟生出了些淡淡的愁緒,“三哥,你……”
“嗯?叫我什麼?”遜煒微眯着雙眼,故意板起臉來。
霄碧羞澀一笑,“杏郎!”
“呵呵,怎麼了?說吧”
“你真的想好了嘛?我一無是處,真的值得你如此嘛?”
“碧兒?”
“我不是個英姿颯爽的女子,也不擅於歌舞娛興。”霄碧想起了雅秀和那久聞其名不得而見的飛星女俠,心中有些失落,“便是針黹女工也不是那麼嫺熟,持家理政從未學過,更不必說製作烹飪了,此刻便是讓我用刀削個梨,我,我也削不起來的。這樣的我,你可覺得值得?”
“傻丫頭。”遜煒輕輕地擁她入懷,“胡思亂想什麼呢?”
“你在江南別名明月,真是貼切得很。”霄碧靠在他的胸前低聲道,“你就好像天上的一輪明月,清華皎潔,周圍無數的星星希冀着你的光輝,而我只是其中的一顆小星星罷了。”
“這衆星捧月的日子,我在山西唾手可得。我若是豔慕,何必要費兩年的波折,窮盡這般心思?”遜煒扶着霄碧站定,堅定執着地凝視她的雙眸,“碧兒,曾經滄海難爲水,我們是前世的緣分,緣定那年的大同府。”
霄碧無語,心中的感動無以復加,只一雙明眸內閃着點點星光與這清月交輝。
“怎地又傷感了呢?”遜煒撫着她的臉頰輕聲問道。
“我害怕。”霄碧握着他的手,將臉倚在他的掌心中,那是多年浸淫武功千般磨練出來的一雙鐵手,此刻卻是繞指的溫柔,“閨訓要求女子以不妒爲美,你的這番深情厚意,這般的福氣我如何才能消受?”
遜煒見她愁腸百結,要讓她釋懷不易,當下便故意逗她,“這樣也要煩惱?啊,是不是一定要我娶幾個星星在旁,你才能放下心來啊?”
霄碧莞爾,知道遜煒是不想讓她過於憂愁,當下只笑着不答。
遜煒卻步步逼問,“真的以不妒爲美嘛,那可是太好了,這齊人之福我便也要享一享的。回頭我便向父王去函,將之前所議統統採納。”說着就勢要走。
“哎——”霄碧急了。
“怎樣?”遜煒黝黑的眸子閃着戲意。
霄碧略顯猶豫,別過頭去避開遜煒的目光,左右思量,羞澀扭捏,終於悄聲吐出幾字,“那我寧可不美。”
哈哈哈哈,遜煒大笑着抱起霄碧轉着圈兒。
“郡主”遠遠地傳來一個女子清脆的聲音,打斷了兩人的歡笑。是如雪!霄碧慌亂不迭,剛想讓到一邊,卻被遜煒一把拉住。
遜煒輕輕地替她攏了攏頭髮,附耳低語,“人間四大殺風景之事,今日看來這花間喝道當排第一。你那個丫頭總是會找時候。”
霄碧噗哧一笑,理了理一下衣裙,擡首看見如雪從花叢中走出,看見他們二人奏道,“郡主,天色不早了,早些歇着吧,明日還要伺候皇上,別太累了。”
霄碧聽她如此說,不好拂了她的好意,況且自己這樣確也背離了宮教,如雪必定是看見了才如此勸誡的。她有些羞慚,當下便輕移玉步準備跟隨如雪回去,誰知剛走兩步,被遜煒緊緊拉住了手,她微微詫異,回首看去,只見遜煒含着戲諧笑看自己,“郡主,你忘記皇上的吩咐了嘛?”
“啊?”
“這兒是你的故居,皇上讓你盡地主之誼,領我到處看看,一會你不要去覆命嘛?”說着不待霄碧開口,就轉而對如雪說,“我與你們郡主四處看看,一會到皇上那兒去,你們就不用跟着了,好生候着吧。”語氣溫和中透着不容質疑的威嚴,鳳子龍孫的氣度讓人不敢不從,如雪也低首衽禮答了個“是”就垂手站立一旁。遜煒牽着霄碧的手就向妙隱香林走去。
“矯旨可是欺君大罪?”霄碧打趣他
“爲得美人相陪,死而無憾!”遜煒也開起玩笑來,兩人相視一笑。
“我帶你去看看我小時候玩的地方。”霄碧拉着遜煒向花園走去,突然想起遜煒從前說的話,“上次你說繪園給人封起來了,是怎麼回事啊?此番不是好好的,再說是誰這麼大膽啊?”
遜煒心中一驚,支吾道,“我說過嘛?許是你聽錯了吧。”
“嗯?”霄碧想了想也不再爭辯,管自給遜煒介紹這裡的一草一木,“這是小語溪,通到那邊的洗鉢池,那邊是鶴嶼,上面那個就是枕煙亭,我娘從前最喜歡坐在那裡彈琴了。”
兩人走到枕煙亭,環顧四周,涪溪窈窕、鏡浮茅亭、畫堤兩岸夾鏡,香林妙隱,確實風光怡淡,遜煒嘆道“難怪母妃總是說你神似姨媽,確是連喜好也是一樣的。”
霄碧笑了,“那邊是壹默齋,是我娘平素待得最多的地方,那是我娘提的名字。那時我太小了不懂體會,現下才覺不凡。正所謂萬言萬當,不如一默,真個字字珠璣。用在宮裡倒是挺合適的。”說到這霄碧失笑,“此番重遊感觸良多,不知道我娘當日是做何想纔會取這個名字?對了,杏郎,我總是沒有機會問問姨媽關於我孃的事情,這幾日在繪園真個越發好奇了,改一天我一定記得要問一問。”
遜煒卻不敢接口,岔開話題不說,“你當日就是要去那裡嘛?從草地爬過去,虧你想得出,真個淘氣的很。”
霄碧燦爛一笑,拉着遜煒就到當日駐足的地方,“我還踩着石子走到池邊呢,你看就那兒?”說到這兒,突然神色大變,目光呆滯,瞪住前方不語……
遜煒嚇了一跳,忙順着目光瞧去,但見壹默齋靠洗鉢池的窗戶都推開了,隱隱傳來一個沉厚的吟哦之聲,細辯卻是白香山的《憶江南》。遜煒不解忙輕喚霄碧,霄碧怔怔得回過頭來,卻“啊”的大叫了一聲,神色驚恐,如見鬼魅一般。
遜煒急忙回首,卻見海公公不知何時來到了自己身後不遠處立着。遜煒也暗吃一驚,他自幼習武,耳目異於常人,不可能有人走來還渾然未覺,這海公公究竟是怎麼樣的一個人,遜煒倒是起了戒備。
海公公見嚇了霄碧,忙上前請罪。末了就笑問他二人怎會到此?
霄碧見了他的笑臉越發失神,竟無所答,遜煒連忙解釋,說四處看看風景正準備離開了。
“聖駕在此,沒有奉召還是不要打擾的好,郡主和世子改日再來遊玩吧。”海公公一臉謙恭笑容,卻是不容分說恭送二人離開。
遜煒道謝,扶着霄碧快步離開。一路走回到妙隱香林,霄碧猶自呆呆呢喃,“是他,是他,是他……”
“碧兒,你怎麼了?”遜煒着急,用力搖了搖霄碧。
“怎麼會是他?”霄碧回過神來,神情悽惶,語帶泣音,“怎麼會是他,怎麼會是他……”
“碧兒!”
“杏郎,當日我悄悄跑到壹默齋偷看,我告訴你什麼也沒看到,其實不是的,”霄碧目光呆滯,徵仲茫然,“我聽見了有人說話,唸的是一首《憶江南》,我不知道那是誰,匆忙跑出來被海公公的人拿下……方纔我知道了,是父皇!”
遜煒一把捂住她的嘴,四周看了看,確定沒有外人,才鬆開手。剛纔聽到霄碧說《憶江南》他就明白了,沒曾想霄碧竟然把名字說出來,此事關礙甚多,不是在此時可以說清楚的。當下就拉着霄碧要走。
誰知霄碧哭着抓住他的肩膀,“怎麼會這樣?我娘是朝廷命婦,他是九五之尊,怎麼可能密會在這裡?這礙着多少的禮教規矩,究竟是怎麼回事?往日裡,往日裡……”霄碧想起了那一日後匆匆奔赴山西,在山西午睡時聽到的話,後來父母突然暴斃,再後來宮中一度盛傳的謠言,永逸對自己出乎尋常的寵愛……一樁樁一件件統統涌上心頭,沒來由的霄碧感到了一陣惶恐,陣陣的涼意透着心的寒。
遜煒見她面如死灰,知道一定是想起了什麼,不想她如此自苦,便扳過她的臉對正自己,焦慮地說,“碧兒,你看着我,看着我。聽我說。”
霄碧略略收起心情看着遜煒,只聽見他問,“我只問你兩句話,你不要考慮就回答我,第一、皇上這些年待你如何?”
“恩重如山”
“好,第二、你待皇上如何?”
“情同父女”
“那就好了,什麼都不要想了,皇上疼愛你,你孺慕他,沒有什麼比現在更好了。事情就是這樣,你只要記着這個就好。”
霄碧還要再說,被遜煒捂住嘴,“你若是實在好奇,等咱們成親後找個機會我告訴你,可是,現下你答應我,不要向任何人說起這件事,面上也不要露出你知道了什麼,不要說,不要問,特別是皇上那裡!你答應我!”
霄碧被遜煒驚慌失措的模樣給嚇壞了,她從沒有想到遜煒也有如此不能自持的時候,如此的恐懼,幾乎是哀求着自己了,當下便惶惶的點了點頭。
遜煒方纔鬆了口氣,一把將霄碧抱在懷中,心下猶自後怕不已。
唰……一個晶亮的東西飛過遜煒面前,釘在了桂花樹幹上。遜煒沉聲喝道,“誰?”
霄碧轉頭看去,只見旁邊樹幹上釘着三枚梅花大小黝黑髮亮星星狀的東西,想是什麼玄鐵鍛造,森森地發着寒光。霄碧一凜,再看遜煒,盯着那物件半響方說了一句,“你怎地也來了這裡?”霄碧不知他對誰說話,眼看着他上前取下那三枚鐵星,看看四周,輕嘆了口氣,“你這裡何苦呢?”
四周並不見人影,霄碧聽見遠遠有個聲音,似曾聽過,“想知道消息就跟我來。”想是邊走邊說的,最後幾個字已經細不可聞了。
“碧兒,回去早些休息吧,別再想了。我有些事情要先走了。”遜煒不待霄碧回答,縱身離去,很快就消失在視線中。
“這是何人?什麼消息?”霄碧疑竇叢生,感到有很多秘密是自己從前不知道的,人人都瞞着他,包括遜煒在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