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煜拿着周言的奏摺驚詫不已,遜煒在雲南找到了魏氏嫡親,並且娶了魏氏女打算落地生根。不過兩年的功夫而已,就發生如斯變化?高煜有些不敢置信。可週言一貫的縝密冷靜又容不得他懷疑。
高煜又看了一遍摺子,一手工整的館閣小字寫得清楚分明——臣旁觀侯爺,已有悔意,言及舊事,訕之少年不羈,行居無節。皇上有堯舜之胸懷,欲開萬世之基業,臣以爲侯爺才具可堪當重任。”——的確這樣的結果是大家所期見的,圓滿地解決了這件紛擾三年的事情。按理說自己應該高興纔是,可是不知怎地,聽到這個消息心中卻頗感沉重,倘或碧兒知道這個會做何反映呢?高煜想到那日她有心求死的決絕,頓感惶惶。提筆在折上批了幾字,“朕心甚慰,再觀。”又吩咐下面,“此折不必交幾位閣老複議,立刻派人送往雲南,單交給周言。”
可是還沒有等到周言再觀再議的摺子上來,山西那邊已經來了消息,首先是遜煒夫婦與魏家父子回了王府,緊接着遜熳、遜煒一起上了請罪摺子,並且懇求皇上恩准魏氏祭祖省親。摺子情辭並茂,要求合乎常理,朝中大臣大多也想息事寧人,齊聲附和。高煜也就不便再堅持什麼,下朝後將這個消息告訴了太后。
太后自然是驚喜萬分,二十多年未有音訊的兄弟,也是孃家唯一的後人,有生之年能夠重逢,還有什麼比這個更高興的事情呢,當下一疊聲的吩咐衆人趕緊預備,催着高煜立刻召喚魏氏進京。
高煜看見太后正在興頭上,一肚子的惆悵不知道從而說起,支吾遲疑之間就讓太后看出了端倪,“怎麼?皇帝,你對此事尚有異議?”
“母后,朕……遜煒娶了魏氏……他進京……”高煜含含糊糊地說了幾句,太后已經瞭然於胸,看着高煜,默然片刻,“皇帝,這個結也該是解的時候了,他都已經放手,皇帝何必還執着其中呢?如今這樣的結果可說是皆大歡喜了。”
“朕明白,朕是怕節外生枝,而且,”高煜斟酌着緩緩道來,“也擔心碧兒,他們見面後……畢竟……”
太后默不作聲,好一會方纔開口,“進京的事還是不要讓她知道了,當初鬧成那樣,也就是兩年光景而已,想想,唉……”隨即又展顏笑問,“遜煒怎麼找到他們的?增德的一雙兒女多大了?叫什麼名字?可曾成家生子?”
高煜就摺子上所奏一一道來,太后很是感嘆了一番,又吩咐宮人不得再說此事,尤其在霄碧面前。母子兩個拉了一會家常,高煜這才退下。
就在高煜和太后議定此事沒有多久,長春宮的寧妃也收到了山西的消息。入冬後,蕭太妃照例進貢的同時也給寧妃捎了體己。長春宮裡寧妃摒退左右,聽了山西來人的奏報,不禁蛾眉輕蹙。那人見狀,立時匍匐在地叩首道,“我們太妃說,此事全仗娘娘設法,此恩此情,太妃是忘不了的,日後她和侯爺定當涌泉相報。”
“起來,起來。”寧妃連忙上前拉起他,“說這些外道話?沒有姑姑哪裡有我今日,我自是明白的。”說罷來回踱着步子,低頭細細思量,無意間目光觸及案上一個成窯青花玉壺春瓶,弦紋飾邊,纏枝花卉的款,神韻兼備,栩栩如生。寧妃走過去,下意識地用手摳着上頭蘭花梔子的紋飾,一下一下,嘴角漸漸勾起一抹笑容,“你回去告訴太妃,請她放心,一切有我,定不能讓他們這般快活的。”
來人答應了一聲離開,寧妃又喚了榴花進來,“瞅個空子找孫嬤嬤來。再瞧瞧惠貴人在做什麼。”
這一日,霄碧抄完了《心經》去太后那兒交差,不早不晚的功夫卻發現慈寧宮內衆人忙着歸攏整理,看情形又象是籌備節下的禮單,又象是預備打賞的東西。霄碧心裡頗覺奇怪,按說這離年節還有兩月時間,不該這麼早就預備下來,要說打賞更不象了,素日哪個來請安拜年,沒見過這麼鄭重其事的。
當下,霄碧就問一個正在包尺頭的小宮女,那個宮女結結巴巴、支支吾吾說不出個子醜寅卯來,霄碧還想追問就看見李嬤嬤出來了,笑着攔下話,禮讓霄碧進內室。“年下事情多,今年太后發了話,早早把年節的東西預備上,這不讓小丫頭們也好生學着些。”
霄碧點點頭,隨着李嬤嬤入內,見了太后將經書奉上,太后細細瞧過,誇讚了一番,又道,“《心經》也快抄好了,趕巧海鹽天寧寺的與空大師又進京來了,哀家想請他在白雲寺爲聖武文皇帝好好地做場法事,碧兒,你瞧着怎樣?還有什麼該添的沒有?”
“老祖宗聖明,事事想的周到,臣妾有個不情之請,還望老祖宗恩准。”
“你說來聽聽。”
“與空大師是得道高僧,臣妾近年來潛心向佛,仰慕久矣。法事一事,可否讓臣妾前去上香主祭,也好向大師求教一二。”
唔,太后微一沉吟,笑道,“這闔宮上下也只有你醉心於此了,既這麼着,這事就交給你辦吧。”
高煜下朝後回到南書房,甫一坐定,就有宮人來報寧妃請旨求見。高煜微生訝異,這裡雖是內宮,卻是時常召見大臣的地方,況且處理國事的時候他一向不喜嬪妃來打攪,就連皇后都甚少來此處,寧妃一向溫柔知禮,今日卻是爲了何事?
“宣!”高煜想想還是命人傳喚,片刻寧妃進來,卻是一臉的焦灼,見禮也有些慌張模樣。
“怎麼了,愛妃,何事驚慌啊?”高煜笑着扶起她,攜手同坐在熏籠旁,案上一個三足雙耳鼎爐內焚着些許降真香,渺渺輕煙縈繞,整個屋子裡是祥和寧靜。
“臣妾莽撞,皇上恕罪。只爲臣妾方纔聽說一事。”寧妃說到這兒語聲都有些變了,“說皇上的舅舅要進京了,還說來了一對新人竟是……”
“住口!”高煜臉色陡變,站起身來,“你從哪裡知道的?”
寧妃慌忙跪下,哽咽道,“想來此事竟是真的,臣妾斷不敢妄議,只是斗膽懇求皇上莫將此事告訴妹妹!”
這一說倒出乎高煜意料,緩了緩心緒,伸手拉起她,試探着問起原因。
“妹妹性子外柔內剛,認準了的理不易低頭。爲着那事也鬧騰了許久,我不知勸了她多少回了。”說罷寧妃輕輕嘆了口氣,“總算是平靜了一段日子,這會子再重提舊事,不定又會出什麼亂子呢。真要如此,旁人不說,皇上心裡就不好過,往日裡爲了妹妹的任性,皇上受了多少氣,寒了幾回心啊。”
這樣窩心熨貼的話實在叫高煜感動,握着寧妃的手不無感慨地說,“愛妃如此賢惠體貼,實乃後宮妃嬪之表率啊。”
寧妃聞聽嫣然一笑,“皇上謬讚。皇上是臣妾這一生要倚靠的良人,爲了皇上,臣妾赴湯蹈火也在所不惜,何況這還牽着妹妹。臣妾與她是打小的手帕交,如今又同爲妃嬪,情份不同。臣妾一心是望着皇上和妹妹和好的……”
聽到這兒,高煜無奈地轉過身去,寧妃見狀繼續道,“雖說她如今執迷不悟,可是皇上也莫擔心,臣妾會好生勸她,假以時日,她終會明白皇上對她的好的。”
“她若有你一半明白、懂事,也就不會如此了。”
“所以這事還是瞞着妹妹的好,免生波折。臣妾適才一聽說就慌忙趕來……”
“對了,你聽誰說的?”高煜又想起了這事,輕描淡寫地問了句。
寧妃笑嘻嘻地回奏,“臣妾能從哪裡知道,是臣妾宮中的宛貴人,今兒向臣妾討教如何給舅舅送禮,這才知道的。臣妾聽說一時就慌了,也沒問她是如何知道的,也沒給她出主意,就忙忙地跑來了,也不知道她這會子有主意了沒有?”
高煜心念一動,立刻吩咐小桂子,“去,到長春宮看看宛貴人在不在,在就宣過來,不在……”高煜站起來,來回走了幾步,頗有些不安,“探探做什麼去了再說。”
不大的功夫,小桂子回報,果然宛貴人不在宮中,去了琅琊小築,聽說是請柔妃娘娘幫忙拿個主意。
“什麼?”高煜是又急又氣,一甩袖帶翻了案上的鼎爐,不顧寧妃的勸阻,擡腳就向外跑去。
到了琅琊小築,高煜知道已經晚了,霄碧臉色煞白,目光雖已是落在匆匆趕來的高煜身上,卻是空若無物,神智迷茫。
好半響功夫,一旁低頭跪着的宛貴人心中忐忑,怎地始終聽不見兩人的動靜,擡眼偷瞧,只見高煜殷殷目光只盯着對面,旁若無人,這樣的直灼殷切的神情自己竟從未見過,即便在最得寵的時候,也只是覺得皇上比較遷就自己,性子溫和平靜,似乎從沒有大喜大怒。人人都說皇上御下難測,有不怒而威之勢,自己也從不敢作他想;再看對面那人,卻是無動於衷,竟如泥雕木塑一般。宛貴人心中頓感空落,彷彿一腳踩空,有過一霎那的清明,後續卻是驚惶失措、心亂如麻,眼前這一幕直直撕擄着她的心,都道是郎心如鐵,卻原來是流水無情。
還是霄碧發現了宛貴人,站起來扶起她,強笑說,“妹妹這是做什麼?快起來,我沒事,只是有些不舒服,歇一歇就好了,改日再陪妹妹說話。”說着竟是不知道高煜在此,徑直向書齋走去。
“姐姐?皇上——”宛貴人驚慌地看到霄碧離去,高煜轉而逼視自己,不由自主退後一步,正要跪下,卻被高煜一把抓住,“賤婢,誰讓你來多嘴多舌的?”
“怎麼了……我,我不知道,我,我,皇上饒命。”宛貴人被高煜的眼神嚇壞了,不知道自己哪裡出了差錯,只是不住地求饒。
“進京的事情是誰告訴你這些的?”
“我,我……”
高煜手上微一用力,“說!”
宛貴人哇地一聲哭起來了,抽抽噠噠地說,“是從惠姐姐那兒聽說的。”
“惠貴人,哼哼,好啊。”高煜手一甩,宛貴人跌坐到了地下,“朕最恨宮中女子心術不正,皇后一再督學《女誡》,你們到底是聽不進去,要使陰狠毒辣的權謀,自有祖宗家法等着你們,朕先把話撂在這兒,她若沒事便罷,有個閃失,哼哼,看你們哪一個能逃得過去?滾!”
宛貴人滿腹委屈,掩面跑出了琅琊小築。高煜這才尋到東廂房的書齋。
書齋內一片凌亂,霄碧正胡亂地翻着書架,不知道找什麼,如霜如風一起幫忙,
“《李太白集》在這兒”
“找到了,《杜工部集》”
如霜如風兩個各自從桌上翻出一部,着急地遞給霄碧,卻見霄碧癡了一樣,並不理會,口中唸唸有詞,“他走到哪裡了?蜀中?泰山?對了,《登泰山記》!我要讀讀這個。”說罷手忙腳亂又開始找,突然又想起了什麼,“不是泰山,是岳陽樓?褒禪山?武陵源……不,都不是。他走到哪裡了?”
“主子,你醒醒吧,你怎麼了?”一旁的如風不禁哭起來。
霄碧不管不顧,繼續翻着,“《尚書》不是,《世說新語》,不是,《夢溪筆談》,不是,《女誡》,我不要讀。”
“主子,皇上在此。”如霜着急提醒霄碧。
“我不讀《女誡》,他說這是泯滅女子真性情的東西,我不要變成他說的凡俗女子。”霄碧兀自癡癡呢喃,“四書五經、賦說傳曲,這些年來我讀了許多,都只是爲了讓他讚我一聲……”
“主子!”如霜如風兩個見勢不妙,上前強拉她。高煜不忍再看,揮退宮人,扶着霄碧柔聲道,“碧兒,你心裡難受,想哭就哭吧。”
“可我仍然不是一個英風颯爽的女子。”霄碧擡眼看着高煜,一雙烏眸空乏沉暗,“我懦弱膽怯,我避世頹讓。禁於深宮,我只知道克己復禮,我竟是這般乏善可陳。”這等自傷孤絕的神色讓高煜陣陣揪心,愛憐地撫着她的鬢髮安慰道,“ 誰說的,你溫婉謙和,與世無爭,誰也比不上你!”
“不過爽朗率直又能如何,有什麼比得過王圖霸業、功名前程呢?在這個面前終歸是要低頭的。原來那日她說的就是這個。”霄碧輕聲低語,嘴角掛着一絲笑意,轉身踱去窗臺,那裡擺着那張斷了弦的天風環佩。只見她以手加弦,輕輕劃過,桀然一笑,“是了,該續新弦了,是了,原來是這樣。”說着“噗”一口鮮血吐出,眼前一黑,一頭栽倒過去。
“碧兒!”
“娘娘這是急怒攻心,血不歸經,吐出來反而解了鬱結,皇上放心,用些平肝補血的藥調理一番便好。”兩位太醫把脈商量過後,胡太醫恭謹回奏。
高煜點點頭,看着牀上依舊昏迷着的霄碧,問道,“她幾時會醒?”
“這個,恐怕一時半會不成,要多過些時辰,好好休息一番對娘娘身心皆有好處。”張太醫上前回話。
“那就勞兩位愛卿費心了。”高煜疲倦地嘆了口氣,“來人,去南書房把奏摺搬來此處。”
霄碧這一睡就是一天一夜,到第二天傍晚時分才悠悠醒轉。高煜一直在這裡守着她,不放心她的情形,更怕她醒後做出什麼驚天之舉。昨晚藉着東廂房的暖閣熏籠混了一夜,眼看又過了一天不見動靜,正在擔心,終於她醒了,高煜像個孩子一般,高興地跑過去喚着她的名字。卻見霄碧凝眸看着牀頂出神,黃楊木的架子上懸着雨過天青的帳子,疏疏地繪了幾叢劍蘭,清冷得很。高煜見她的模樣有些着慌,又喚了一聲。
霄碧的心中十分清明,昏睡時彷彿看戲一般,在腦海中把前塵往事翻了個遍,左右掂量,盡是南柯一夢。該怨他嘛?他哪裡錯了呢?不!琵琶別抱,今生早已無望,只是當初誰也不願接受這個,拼着一腔熱忱搏了一次又一次,最後死的死、逐得逐、貶得貶,撞得頭破血流,還想着彼此堅持一個孤勇。而今只是他不再堅持了,爲這個恨他嘛?不!他爲什麼不能放棄,爲什麼要繼續堅持?一切都是自己誤了他、累了他,世人眼中自己就是個紅顏禍水,害得他成了一個不忠不孝不義之徒,斷送了大好的錦繡前程,自己又有什麼資格要求他呢?終是弦繃得太緊了,就該斷了。能得他曾經如此也儘夠了;該嫉恨那個女子嘛?不,那是自己的親姊妹,她嫁入山西,姨媽定是高興的,憑藉着這一層親緣,皇上和太后也不會再怪罪,他們受的苦會隨着她的到來而結束,應該感謝她,她纔是他們的福氣。
一切都該結束了,命當如此,夫怨何人?
“碧兒!”高煜一再喚着她,不見她任何反映,聲音都有些變了。
霄碧緩緩地轉過眸子,看着高煜,低低地喚了聲,“皇上。”
嗯,哦——高煜又驚又喜,一時不知怎麼說話好,印象中自登基後就沒有聽她好好喚過自己,不是冷着臉,就是頂着脾氣,難得她能如此和順。“好些了嘛?餓不餓?朕命人給你準備一些吃的可好?”高煜小心翼翼地探問,看到她點了點頭,才命人去準備。
霄碧垂眸凝視,高煜坐在牀邊看着她,不敢貿然開口,生怕一言不合又打破了這片刻的寧靜。半響還是霄碧先說話,“白雲寺的佛事什麼時候開始?”
“過個三四天吧。”
“他,是那個日子到京嘛?”
高煜愣了愣,思忖一下還是說了實話,“原本是的,不過今日又收到奏報,要晚一個多月,大約到二十一、二才能到,見過太后拜過小年就走。”
“爲何要這般匆忙?親戚們,”霄碧說得有些艱難,“不好生聚一聚嘛?”
高煜不忍看見霄碧的失望,低下頭道,“靜安侯夫人身體不好,咱們這兒的嚴寒氣候過不慣。昨兒他書信傳於太后說‘不敢勞動慈親,但求一切從簡,’又說因着多方緣故,他們夫婦不便久留。”
嗆啷,彷佛耳邊敲過一記銅鑼,霄碧想起了小時候在華嚴寺看法事的情形,跑來跑去,沒在意竟站在了執事和尚旁邊,也是那樣突如其來的一聲,震耳欲聾的聲響,震得心裡顫顫地疼,卻還怪不了別人。那日他是一心向着自己,如今……
“碧兒。”高煜輕輕拉起霄碧的手,“你若是不想面對他們,朕即刻就下旨讓他們不必來了。”
霄碧搖了搖頭,撐着就要起來。高煜上前攬腰扶住她,霄碧猶豫了一下,沒有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