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煜不大功夫就過來了。太后一見他的神情便明白自己所料不差, 肯定是有事，當下便開門見山問了靜安侯的事情。高煜只說敘舊，不提別的。太后瞧他的模樣, 自然是不信, 便又把話繞到霄碧身上, 感嘆了一番世事坎坷, 讓高煜去瞧瞧她, 免得她胡思亂想，過於傷心。說着說着就看見高煜目露嫌惡，恨聲道, “她不配朕這般待她。”
太后混沒料到這樣，不動聲色問了句, “吵架了？她一團孩子氣, 皇帝還和她計較？”
“她？孩子氣？”高煜譏諷地笑了, “他們兩個把朕騙得好苦，她終於還是說了實話, 心有所繫，要和他同生共死。投湖自盡，嗬嗬，可惜這消息送不到那裡，他也別想離開京城。”
太后大驚失色, 再三追問之下, 高煜終於將前因後果說了出來。
“皇帝, 你怎能憑着兩個奴才的話, 就下了這樣的決斷呢？”太后氣憤難當, 指着高煜有些語無倫次，“你口口聲聲說她負了你, 你，你，你這個樣子怎不叫人寒心失望呢，怎怪碧兒當初無意於你？”
“母后——”
“碧兒說得對，皇帝你捫心自問，當真難辨是非？還是就等着這樣一個機會？難道就容不下一個臣子嘛？”
兩句話說得高煜氣血上涌，滿面通紅，“母后，朕是天子，富有四海，豈是他區區一個臣子可比的，容不下他？他還不配。”
“那你是爲何？”
“朕原本已經釋懷了，從前的都過去了，到底是多年的兄弟，復他王爵又如何？可是他們不該揹着朕私會。她落落寡歡，她委屈寂寞，朕都看在了眼裡，千方百計討好於她。可她都不放在心上，與人私通苟且，任何一個男人都不能容忍。”
“皇帝——”太后痛心疾首，“你究竟是相信這件事恨着她，還是始終得不到她的心怨着她？”
高煜愣了愣，避而不想，“她已經認罪了，要和他一同伏法，這不，已經要自行了斷了。”
太后搖着頭，沉痛道，“若是真如皇帝所說，哀家相信那孩子若是他的，碧兒就是拼了自己一條命也不會喝下那碗藥，眼睜睜地看着孩子沒了，除非……”
恍若一個晴天霹靂擊中了高煜，打得他踉踉蹌蹌，耳畔彷佛響起了那話，他的孽，他親手了斷了，他的孽……臣妾願一死明志，一死……“不可能，不會的。”高煜猛地搖頭，他不能動搖，不能再心軟，“她親口承認她恨着朕，她利用朕，報復朕，不會的。她傾心於他，即便他已另娶還是一樣。”
太后嘆了口氣，回到正題，“皇帝，且不說碧兒如何，以後日子還長，慢慢再說。遜煒的事情先放一放，旁的不說，他是近支宗親，如今又連着雲南那邊的宗族，身份不同。這幾年咱們爲了鞏固皇權，行事未免狠辣些，原也是無可厚非的，不過凡事都不能矯枉過正。如今天下安定，該是要鬆一鬆、緩一緩的時候了，才能安安大家的心。君上御下，好比操琴，臣子就是那些絲絃，高高低低、起起伏伏，中正平和才爲大雅之音。過急過緩，乃至絃斷失音都是敗筆，都不足爲傳世佳曲。”
高煜欲待分辯，被太后攔下，“宮闈之事最易被外間樂傳，接二連三出這些，於皇帝的聲名也無益，此事先冷一冷，日後皇帝實在想辦，也有得是機會。”
“朕就這麼放過他嘛？”高煜感到十分勉強。
太后拍了拍他的肩頭，“事緩則圓，日後慢慢再看。至於宮裡傳的話，哀家相信即使有些影子，真給人瞧見了什麼也是錯的。”太后見高煜不解，意味深長道，“日後你若是得見靜安侯夫人，便明白了。”
“怎麼？”
“唉，你相信哀家，遜煒不會有他念。”太后想了想，還是不要節外生枝，便說，“他們夫妻感情很好。”
“可是碧兒並不死心……”
“皇帝！哀家已經決定了，這是由後宮而起，由哀家處置，怎麼，你要忤逆不孝嘛？”
高煜沉默，片刻功夫終於點了點頭，“好吧，朕先記着，也不想再看見他。他在山西好自爲之，別叫朕拿住短處纔好。”
太后見狀不好再阻攔，事到如今也就只能如此了
高煜撤了琅琊的侍衛，罷了晚宴，命遜煒等人山西候命，太后着李嬤嬤去看了霄碧，好生勸慰了一番，關照了上下，一時間又恢復了以往的風平浪靜。
可是如霜如風兩個人此刻卻是心急如焚，她們漸漸發現了霄碧的不對勁，鎮日昏睡，水米不進，更不必說湯藥了。初時還以爲她在病中，身體不適，想着睡一陣便好了。可一天過去了，兩人發現她是鐵了心要作踐自己，任你怎麼求，怎麼勸，她只做睡着了聽不見。偏偏李嬤嬤來時她一般也是好好的，口中應着好生保養，如霜趁機端上飲食、湯藥，她也一一服下，可惜嬤嬤一走，又盡數吐出來。
這等情形益發加重了病情，高熱不退，淋漓不止，兩位太醫不明就裡，深感棘手，換了幾次方子，就是不見成效。改了早晚兩次請脈，還是擋不住病勢。到了臘月二十七，索性只用人蔘續命湯，只作固元續氣，穩住眼前情形再看。
這天霄碧神智彷彿清醒了些，竟喝了幾口人蔘湯，如霜驚喜不迭，忙命人再備一些，被霄碧攔住，“好姐姐，不要浪費了。還連帶着你們置氣。”
“主子，您這是說得什麼啊？”如霜小心地扶着霄碧靠在枕頭上，強笑着說，“奴婢跟着主子便是福氣，哪兒能置什麼氣啊？”
霄碧拿眼看着她不說話，如霜只能說，“那起子小人的話，主子不要放在心上，便是奴婢幾個也不在意，有太后給您撐腰，誰敢慢待了您？”宮中的奴才最是識得眉眼高低，霄碧這一番起落大家是看得分分明明，皇上從朝夕相顧到不聞不問，失寵已是明擺着的事了，難免有些冷眼冷語傳來。外人倒也罷了，偏是一些琅琊小築的人行事難看，往昔冷落慣了，他們原也不覺得怎樣，這突然風光了一陣，剛嚐到滋味，冷不丁一個起落，得意時開罪的人此刻便趁勢落井下石了，他們受了奚落，自然火氣就大了。雖不敢怪誰，可相互間言語磕碰，怨天尤人的話也就來了。如霜怕霄碧多心了去，忙又說些過年的話岔開。
“年節？是啊，今年還能給太后磕頭拜年嘛？”
“主子，明兒您好了，喜慶日子在後頭呢。”如霜也不知該如何說，說出來自己想想也覺得不實。霄碧笑笑，不再提這個，盯着帳子的蘭草發呆，半響突然幽幽問道，“皇上降罪於他了嘛？”
“沒有聽說有旨意。”
霄碧點點頭，緩緩閉上眼睛，“這樣也好，讓我悄悄地……他們可以好好過日子。”只看見她的眼角溢出一滴淚水，迅速流入鬢髮，口中尚有呢喃，“但見新人笑，那得舊人哭，你不要真的忘了我。”如霜趕忙捂住嘴，害怕自己哭出聲來。
後頭霄碧一直昏昏沉沉，夢中偶爾聽見喚了幾聲孃親，如霜如風一直守着她，有一陣子忽然聽見她喚皇后，如霜見這個情形不敢再耽擱下去，也不敢貿然說些什麼，尋思着還是先循例稟告六宮之主纔是。當日，如霜就去了坤寧宮，皇后頗爲震驚，當即便傳了太醫來細細地問了遍，喝命兩人要全力醫治，出了岔子惟二人是問。胡張二人喏喏退下。皇后又命如霜等人好生侍侯，需要什麼只管到坤寧宮來取，“妹妹命苦，可千萬不能再有萬一。”這一番熱忱、這一句感慨讓連日來看多了冷麪的如霜銘感五內，感激不盡。
當晚，張翁全離開琅琊時更覺頭疼，他自問精通歧黃，平生還未有過懼怕，可是此刻面對霄碧的病勢，他不僅是一籌莫展，還隱隱感到了禍事。前幾日一直被禁在宮中候命，好容易解了禁，又趕上霄碧病情日重，一直沒回去。今兒想想還是回去休息一下，翻翻師父的醫書也許還有他法。
剛轉入衚衕，他就發現身後有人尾隨。立時他便就勢拐入一條巷道，等後面那人出現上去就是一掌，卻被那人輕輕格開，反手抓住自己。張翁全心中一驚，再看那人，略略拉開蒙面。啊？張翁全驚呼了一聲，“你怎地還沒走？”那人噓了一聲，拉着張翁全隱入巷中。
臘月二十八，曉陰清寒，狂風怒號
張翁全給霄碧診脈後，又施了金針，竟未見她有任何反映，胡延春皺着眉頭，依次上前搭脈，一旁如霜如風只見他眉頭越鎖越緊，心中越加忐忑。好容易等兩位診畢，送出房門，如霜連忙詢問情形。二人相視一眼，不約而同點了點頭，彼時心中都染上一層無奈。
“我家主子怎樣了？二位大人請這邊開方子。”
“唉，也不必開方子了。”胡延春神色黯然，又嘆了一口氣。
“姑娘問問娘娘還有什麼話，早些回稟上頭，好做打算。”張翁全見狀接口道，“一切就看造化了。”
如霜驚呆，死死看着二位，卻不知說什麼。
胡延春想了想，還是說個明白，“娘娘氣血兩虧，本元不固，加上這幾年鬱淤於中，傷及心神，精神耗盡了，唉，如今只用獨蔘湯保着，看箇中命數吧。”
如霜送走了兩位太醫，回房見霄碧躺着渾然不覺、兀自沉睡。一旁的如風在給她洗臉，往額頭上敷冷手巾，幾日熬摳下來她一臉的疲態，如霜見狀忍不住上前抱着如風哭起來。
“別哭。”突然地一聲，說話的竟是霄碧。
如霜忙抹去眼淚，“主子醒了，可進點兒什麼？奴婢去準備。”
“我求仁得仁，你們別傷心。”
“主子說什麼呢？主子……”饒是如風這等心寬熱腸的人也說不出寬慰的話來。
“哀莫大於心死，我早就沒有念想了，你們別哭，今兒我要打起精神來，還有好些事情沒辦完。” 霄碧聲細若蚊，對着如風道，“我想喝點兒什麼。”又對着如霜說，“去稟告兩宮吧，到了這個光景總是可以見了。”這話原是指朝廷裡的陳例，凡親貴大臣病重，非到彌留，不得皇帝親視的恩典，遺命上疏也就在此刻，爲後世子孫求點餘蔭。因而反過來，若是皇帝來探視了，便是不死也得死了，前朝便有此例。所以大家都有着這個忌諱，不到那個萬不得已的時候不敢祈求上恩。後宮中雖沒有完全效法，可如霜跟着霄碧讀書，明白她所指，此刻聽她這麼說，只覺萬般悲涼。
當下兩人都出去，商量了一下，還是先報了坤寧宮，請皇后娘娘再斟酌一番。皇后已然接到太醫的稟告，一見如霜，唉聲嘆氣，涕淚連連，“偏我病了，就出了這麼些事情，太后是有了年歲的人了，先不要去驚動她，容我去看看再說。”如霜應言回去覆命。
午後，衆人扶着皇后來到琅琊小築，如霜率衆將她迎了進來，霄碧歪在枕上，看着皇后微微笑着，揮揮手讓如霜等人全部退下，“臣妾要和娘娘說幾句體己話。”
郭後莞爾，走上前坐到霄碧身邊，看着她的容顏，“瘦多了，好妹妹，有什麼儘管和姐姐說。”
霄碧拿眼看着郭後的隨從，郭後瞭然，也命人退下，只留下了素月。偏偏霄碧還是不肯開口，郭後眼中掠過一絲陰影，當下還是不動聲色命素月也退下，關上房門。
看着所有人都出去了，霄碧這才笑道，“我等了好幾天了，只盼着能和娘娘說句話。真不容易啊，”
“看你說的，這麼見外，想找我說話，隨時都可以來坤寧宮啊。”
“不成啊，我不能讓皇上知道，事後疑心到娘娘啊。”霄碧溫柔輕淡地一句話讓郭後頓時心驚，重新打量了一下霄碧，蒼白的面容上依然春風和煦，目光平和，當下就裝了糊塗，笑道，“妹妹，此話何解？”
“我不到這個時刻，娘娘是不會來的。您爲了這一切費盡了心思，我若是跑到坤寧宮去質問您，事後有個好歹。日後皇上終有尋思此事的時候，必定是懷疑娘娘的。娘娘那黃雀可怎麼做呢？”
郭後倒抽一口冷氣，盯着霄碧，她不相信這話竟然從這麼一個軟弱膽小的女子口中說出，這還是素日那個靦腆文弱的小姑娘嘛？她有些不敢相信，不過她一向沉穩持重，轉瞬便又恢復了平靜，四下看了看，確定沒有旁人，便壓低了聲音說，“是錢兆勇那個奴才胡言亂路吧？”
“他根本沒有提娘娘。我知道私下見過兩個奴才後，背後的主子一定會慌的，尤其他這一死，必定會催動不少動作，自我被人暗算墮湖，我便肯定了娘娘。後宮之中，能調動這些人，出這等謀略，舍了娘娘還有誰呢？”
郭後哼了一聲，沒有搭話。
“娘娘出身書香門第，詩禮大族，當年送我的那本《玉臺名翰》必定也是臨得很熟的，只是娘娘一向內斂，不可顯露，衆人不知罷了。可笑我還自得於自己的書法，看來是不如娘娘萬一。”
“娘娘既有那個本事，何必還要找錢兆勇來套我的話呢？”霄碧閒閒道來，見郭後不開口，便接着說，“以娘娘的能耐，必定能知道錢兆勇和杏郎的關係，就算他與我有仇，娘娘怎能說動他陷害杏郎呢？這個我真是想不明白。”
郭後抿嘴一笑，“妹妹編得好精彩啊。”
“我一直在想凡事都有因果，寧妃有寧妃的，小珠有小珠的，娘娘爲了什麼呢？娘娘不要爭寵奪位，也不想扳倒杏郎，就是我的命似乎也不一定要，娘娘要的只是儲位！”
“哦？”郭後玩味地應了一聲，剛纔說到寧妃她的目光沉了沉，被霄碧捕捉到這點，便笑着繼續說下去，“娘娘正位中宮，育有嫡長子，外頭還有一干豪戚，所慮是什麼？是一方獨大，皇上逐漸得冷落，所憂是什麼？是尚未立儲，前路堪憂。至於杏郎，你若除去他，只會助寧妃一族得勢，你若在此刻救了他，不僅聯合了宗族，連太后也會更加向着你，助培兒早日成爲儲君。至於我的命嘛，娘娘此刻在宮中還沒有到隻手遮天的地步，犯不着把事情做絕了，真到了那一天，娘娘也不會把我的小命放在眼裡了。娘娘明白我的性子，經過了這麼一件事情，我和皇上便勢同水火了。”
呵呵，郭後輕笑出聲，眉目宛兮，“好妹妹，素日只聽人誇你，真沒有發現你如此聰明靈巧，真會說故事。”
“娘娘還是不信我？我可一直成全着娘娘，和皇上翻了臉，再無回頭路了。墮入湖中也一聲不吭，讓衆人以爲我有心自盡，這幾日我已下了赴死的決心。娘娘，我便是等着今日，和娘娘做個交易？”
郭後奇道，“這我可不明白，你既然說得有鼻子有眼，何不稟告皇上和太后與你作主，此刻與我說什麼交易？”
霄碧苦笑一聲， “如果說前頭我還有將計就計、引君入甕的打算，那麼到了如今，我再無眷念了。這些人喪親、失偶多少因我而起，佛說業報便是此刻。” 一口氣說了這麼久的話有些費力，霄碧閉上眼睛歇了歇精神，想到作主一說便搖了搖頭，“我力微薄，決難扳倒國母，太后不會干預此事，動搖國本的，至於皇上，在這深宮之中，權力傾軋之下，縱使沒有這次，還會有下次，他不是我堪託付的良人。那良人——使君有婦，我還有何生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