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的風象裹挾了刀片一般, 隨便這麼一股子過來,便颳得人生疼。石青跟在宮正司的太監後頭,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朝陽宮旁的甬路上, 一陣風襲過, 渾身一哆嗦, 只覺得一股寒氣貫通上下, 透了心的涼, 越發地弓肩縮背,只恨不能蜷在一處。
“哎,精神點兒。”那個太監見她這副模樣忍不住又提點她兩句, “這朝陽宮可不是等閒地方,裡頭的如貴人雖說是個宮女出身, 早年可是伺候太后老祖宗的人, 後頭又……咳咳, 老祖宗的慈命指給了皇上,這就不是一般二般的貴人, 你可得小心侍侯着。”
“是,奴婢知道了。”石青聲如蚊音,聽了太監的話慌忙挺了挺背,勉強算是直起來了,頭卻低得越發下去了。她是夏天新入宮的宮女, 一直留在司所, 跟着嬤嬤們學規矩、學當差, 學得差不離了才被分到各宮。今兒原是坤寧宮的姑姑點了她, 後來不知怎地, 又被帶了出來,說是分到了朝陽宮。她從來溫順, 也不多問,只跟着人走。那太監領了這個差使,上下一打量就明白了,皇后最不喜歡萎萎縮縮的小家子樣,又是這等羞怯嬌弱,坤寧宮自然是待不下的。至於這朝陽宮的日子,往後也得看造化了。
“窮家小戶,上不得檯盤。”那個太監見她這副作派,搖了搖頭,嘴裡咕噥了一句,兩手往袖子裡一抄,頭前帶路不再理會她。石青看看公公的臉色,更不敢羅唆,低着頭一徑跟着走。
朝陽宮裡如貴人不在,那個太監便將她交給了一個叫目蓮的宮女。目蓮約莫雙十年紀,瓜子臉,鶴背蜂腰,上下齊整利索,瞧得出來是個管事的,那個太監腆着笑臉說了好陣子湊趣的話。
那目蓮心中也有數,照例打發了來人,便領着石青進裡屋說話。“凍壞了吧?先坐着暖和一下。”目蓮把石青讓在炕上,塞給她一個手爐。不待她反應過來,又倒了杯茶遞過去,慌得石青趕緊站起來接住,“不敢勞煩姐姐。”目蓮笑着把她按下,就着燈光,細細地打量着她,問些家鄉親眷的話。
這樣的客氣實是石青想不到的,她自進得宮來,不會奉承,又沒有打點,沒少捱過教訓,都說朝陽宮是數一數二的所在,今兒更是拎着小心過來,誰敢想能有人這樣待她?石青是實心人,嘴上雖沒說什麼,可一顆心已交與人家了。
目蓮也大概拿捏出她的性子,眼珠一轉笑道,“我比你早進宮,你既叫我一聲姐姐,我也不推辭了。有兩句話我倒是要交代你,在咱們這兒可是不能錯的。”
“姐姐請講。”
目蓮不動聲色看着她,突然把眼一瞪,厲聲道,“頭一條就是宮女不準單獨出宮,敢私自邁出宮門者,左腿發,右腿殺,打死不論。”石青被這突如其來的厲色嚇了一跳,連“是”也沒答出來。
“第二條就是少說、少問、少聽。嘴上不把風,到處亂傳話的,查出來立時就送宮正司刑處。”
“是!”石青略微回過神來,怯怯地應了一聲。目蓮轉而嫣然,“妹妹只消記着,仔細當差就好,走吧,我先領你去住處。”
“是!”石青依言跟上。目蓮一路上指着宮裡的各處所在告訴她,那是小廚房,那是正殿,那兒……說着說着就停在了。石青察覺出異樣,看向目蓮,夜幕如漆,看不清神情,再看對面,不過是一排普通屋子,裡頭雖點着燈,卻不甚分明。“這幾間屋子是娘娘靜思的地方,不準人進來。記着,不許到這兒,這也是規矩!”
石青忙答應着,記着剛纔的吩咐,沒有多問,只是從心裡感到目蓮的話音中有一股說不出的黯然傷感。走過了這處,目蓮的話明顯就少了,直到了宮女們的住處,目蓮給她指了教習嬤嬤,臨走才又吩咐了幾句,“娘娘今兒回來恐怕也不早了,也乏了。明兒待回了娘娘,再叩見吧。”
石青以爲第二天就見着如貴人了,誰知沒有。不僅如此,就連如貴人身邊管事的也沒再見到。她分在廡房下處,什麼活都幹,白日裡拆、洗、縫、紉,晚上燈下做細活,總要做到交子才得歇手。好在她苦日子過慣了,倒不覺得怎樣,一晃就是一個多月過去了。
衆人看她不是個尖滑使刁的人,也與她一處說笑,長夜漫漫,幾個女孩子圍在燈下一處做活,有熱心的便提點起石青,當差要曉得避諱。比方說宮中不種杏樹,“杏”字也不能講,萬一提到就說“木口”;御花園裡有兩處地方是萬萬不能去的;“貴妃”封號不大吉祥,斷不能在上頭面前提這茬……林林總總,花樣繁複,石青直點頭,旁邊一個宮女嘆了一句,“平平安安過了臘月二十八就好了。”
石青不明就裡,隨口就問她,“青娥姐姐,這是爲何?”
衆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青娥猶豫了一下,方纔悄悄地說,“這也就是咱們說說,聽過就算了。臘月二十八是溫惠恪賢貴妃娘娘的忌日。她是太后的孃家侄女,早年就跟着皇上。失寵以後,幽閉在御花園,抑鬱而終。上頭不愛聽這個,到這個時節心裡就不痛快,咱們當差的就更難了。”
哦,石青點點頭,想想又嘆口氣,
“因她的事,殉了好些人呢。”宮女小玉左右看看,鼓起勇氣,“聽說她是死不瞑目,煞氣重,皇上和幾位娘娘都被克過,我那會還在永和宮當差,聽前頭的姑姑嘀咕,說賢妃到底是留了一命,只是降成貴人而已。我的天爺,可會是鬼魂……”話沒說完,就聽到外頭吱嘎一聲。嚇得那人一癱軟,歪在炕上,大家都不敢動彈。半響才聽出是鳥雀撲騰振翅的聲音,生是虛驚了一場。
宮女鸞喜想想又覺好笑,點着小玉,“盡唬人了,那咱們娘娘又沒事?”
“那許是不同?”小玉急着分辨,“我聽門上的小陸子說,咱們娘娘有一回從慈寧宮回來,悄悄地繞去那邊,也不敢走近,一個人遠遠站着掉眼淚,說是後頭還撞見皇上了,皇上那會也跟厴住了一樣,非但沒怪罪,還一勁寬慰,你們說,可是有些邪門不是?”
“爲什麼?”石青好奇。
“好了,你們也儘夠了。”青娥慌不迭攔下,對石青正色道,“從前的事情,上頭忌諱,先頭的老人發得發,殺得殺,剩下的都不敢亂說。唉,咱們這兒皇上來得多些,忌諱就更多些。”
“哎,你們說皇上對咱們娘娘如何啊?”鸞喜哧哧笑着,“雖是常來,可我聽人說,一個站着,一個坐着,倒不大說話的,相敬如賓得很。”
“這可不好說,至今也沒個一男半女的,聽說……”
話說到此,門外突然傳來一聲咳嗽,“姑娘們要記着規矩,這些可是性命要緊的,別盡是叨登不相干的東西。”嬤嬤這突如其來的一聲讓各人臉上都涮了顏色,青娥一哆嗦,竟碰翻了燭臺,幾個人僵在那兒,也不曉得點火,半響聽聽沒有動靜了,才摸黑上牀,各自睡覺。
石青躺在牀上,回想剛纔,心裡忐忑不安,迷迷糊糊直到四更天才睡着,沒多會,就被人叫醒,五更起牀,撒掃梳洗,一點也不容耽誤。剛弄完畢,上頭有人來傳話,說如貴人要見石青。石青混沒個準備,惴惴不安地跟着人去了前殿。誰知這一見,竟是天大的喜事,從此留在了上房伺候。廡房的姐妹們聽說,莫不羨慕歡喜,直說這是石青的造化來了。
如貴人指了朱紫帶着石青。朱紫和雙成、目蓮二人不同,原不是太后指派來的,只是如貴人瞧她妥當幹練,一步步升到今天。她性子冷峻,要求甚嚴,凡事便只吩咐一遍,做錯了,做不好,可是沒有商量的,石青爲此常常受到苛責。這倒也罷了,最讓石青不安的是,她隱隱感到這幾人似乎在遠着自己。雙成姑姑不說,本就是淡淡的,便是目蓮,也沒有當初的親熱客氣,對她總隔着一層。
時近年關,如貴人每日去慈寧宮陪伴太后誦經,一去便是一日,皇上也甚少來此,幾個丫頭的事反而少了。目蓮病了,如貴人不想送出宮,便挪到下房養着,石青頂上來做事。臘月二十以後,下起了大雪,漫天雪花,一日飄過一日。
“啊嚏,啊嚏……”朱紫一挑簾子進來,忍不住就打了兩個噴嚏。不過院子裡走了一遭,頭上、身上就落了一層白霜。雪片遇到這屋裡的熱氣,慢慢地也有些化了,滲到衣服裡。朱紫一邊撣着一邊嘖嘖嘆道,“儂大格雪,有光景毋見了。”朱紫是南人,雖說進宮也有三四年了,可一着急就帶出口音來。
石青走上去幫忙,笑說,“姐姐是南邊的,不常見下雪吧?咱們北地,隔個幾年必有一場大雪的,象大前年那場,六七天功夫就齊腰桿深,個把月都化……不……開……凍……”她越說聲音越小,屋裡兩人都低着頭,沒有人接話。神色閃爍。她曉得必是自己又說錯什麼了,犯了忌諱。
“皇上到那邊了?”雙成轉開了話題。
朱紫嗯了一聲,就着火盆烘了烘手,拿起桌上石青做了一半的針線紮起花來。一時間屋裡又回到了方纔沉默的氣氛中,只是沉默中多出幾分尷尬。石青侷促地站在當間,不知該做些什麼,隔着氈簾的門縫看過去,她看見東偏間亮了燈,皇上進了那幾間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