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規劃設計,是講科學的,又不是講名氣的!”陳教授很是有些義憤:“你這次在紐約建築節上獲得了金獎,我倒要看看,那些官老爺們還會怎麼說!”
聽着電話裡那中氣十足的聲音,林遠方腦海裡便浮現出陳教授那鶴髮童顏的形象,快七十歲的人了,脾氣還和以前一般迂直,絲毫沒有分毫改變。只是這種秉性,在眼下的社會是越來越吃不開了。想一想看,眼下還有哪一位教授會爲自己學生的一份設計方案和手握大權的官員據理力爭,乃至以快七十歲的高齡遠赴紐約,只是爲了證明自己學生的設計方案是最優秀的?
想到這裡,林遠方心中感到一陣溫暖,同時又感到有些慚愧,他走上社會剛三年出頭,就已經學得如此圓滑變通,還不如一個快七十歲的老人。
“老師,您年齡大了,就別和他們生那些閒氣,要注意身體啊。”林遠方關切地說道,到末了,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把心中憋了很久的那句話說了出來,“老師,這次真的是……謝謝您!”
“遠方,謝什麼謝?你怎麼也沾染了社會上那些習氣?”陳教授有些不高興,“我一個當老師的,爲自己學生做一點事情難道不應該嗎?再說即使你不是我的學生,見了你這份設計方案我依舊會這麼做的!”
教育了林遠方半天,陳教授才又把話題轉到獲獎的事情上:“獎牌和證書我都替你領回來了,你什麼時候來中州一趟,把它們取回去。”
“我正想去拜訪您和師母呢,有快半年時間沒有去看您們了。”林遠方說道:“要不這個週末,我過去?”
“好啊,好啊!你師母也一直唸叨着你呢,說你怎麼這麼長時間也不過來看看。”陳教授高興地說道:“你星期六就趕過來,我讓你師母準備幾個拿手菜,咱倆好好喝兩盅!”
“看來我又有口福了。師母做的剁椒魚頭,我一想起來就流口水呢!”林遠方笑着掛斷了電話。
“林科長,下次私人電話儘量短一些,這是辦公電話,萬一領導有什麼急事找我們,打不進來怎麼辦?”身後響起張海洋的聲音。
林遠方這才發覺,張海洋不知道什麼時候進來了。
“張科長,我下次注意。”林遠方臉上火辣辣的。他在辦公室一向都很注意,接私人電話從來都是一兩句就掛。今天因爲是和陳教授通話,一時間高興,就忘記了這些,卻沒有想到被張海洋逮着機會說了一頓。而平時張海洋甚至是張小軍,誰不是抱着個電話講個沒完呢?
張海洋毫無表情地點了點頭,說道:“對了,局辦公室嚴主任讓我通知你,局裡安排你到老牛河蹲點扶貧,時間是下個月一號開始。你這幾天把你手頭上的工作整理一下,移交給小張。”
蹲點扶貧?林遠方腦袋嗡得一下。他完全沒有想到,這個時候局裡竟然會安排他去蹲點扶貧。
在規劃局,蹲點扶貧已經演變成一種整人手段,王天放看誰不順眼,就會安排誰到老牛河去蹲點扶貧。那是大山深處的一個小自然村,條件非常惡劣,只有六七戶人家。去那樣的地方蹲點,連個像樣住的地方都沒有,只有和一個老光棍擠在一個破石頭房子裡。更困難的是吃水要跑一兩公里,下到數百米深的山溝裡去挑上來。往往是挑一擔水,一上午的時間就過去了。去年局裡新分來一個大學生,說話不知道天高地厚,得罪了王天放,被派到老牛河去蹲點扶貧。去了不到十天,這個大學生就連人事檔案都不要了,直接跑南方去打工去。
林遠方因爲是技術骨幹,局裡很多業務都要用到他,雖然他是樊一民的人,倒是沒有被王天放安排去蹲點扶貧。沒有想到在他被提拔成副科長,設計方案又在紐約世界建築節上拿了金獎,卻被安排到老牛河去蹲點扶貧了。
林遠方心中有一種去找王天放的衝動,最後卻按捺了下來,緩緩地坐在那裡。張小軍卻端着茶杯湊了過來:“林科長,你什麼時候有空了,就通知我一聲啊。”一副幸災樂禍的嘴臉。
中原省南部,板橋市,省委書記趙三才正陪着一位身材高大的老人在田埂上緩緩的走着,周圍那綠油油的麥田一望無際,彷彿要連到了天邊。
在他們身後不遠的地方,板橋市委書記、市長都恭恭敬敬地站在原地,眼睛往趙三才和老人這邊望着,卻誰也不敢跟過去。
那位身材高大的老人就是著名的任老,解放初期就在中央身居高位,現在雖然不再擔任任何職務了,但是他在黨內的影響力任何人都不會低估。省委書記趙三才當初就是他的秘書。
對於任老爲什麼會出現在板橋市,板橋市的領導們都清楚。這些年來,任老幾乎每年都要來板橋市一趟,爲的就是尋找他那個不知道還在不在的孫子。
文革的時候,任老受到了衝擊,連帶他唯一的兒子也受到株連。當時他兒子和兒媳下放在板橋市,兒媳還給他生了一個孫子。因爲當時小兩口受到當地造反派的瘋狂批鬥,爲了保護孩子,小兩口只好忍痛把孩子送給了當地的一個老鄉。
後來兒媳受不了造反派的瘋狂批鬥,跳河尋了短見,兒子也被造反派打成殘廢,奄奄一息地送回了京城。
當時一個老部下冒險把任老偷偷放了出來,見了兒子最後一面。兒子用微弱的聲音告訴任老,他唯一牽掛的就是留在板橋市的孩子,讓任老以後有機會了,一定要想辦法把孩子接過來。在告訴任老那家老鄉的地址和姓名之後,兒子那雙眼睛永遠閉上了。
任老忍痛送別兒子,又把老鄉的地址和姓名交給老部下,讓他無論如何都要想辦法,把兒子唯一的骨肉給找回來。
可是當老部下動身來到中原省的時候,迎接他的卻是板橋市那場著名的大洪水,任老告訴他的那個老鄉所在村莊,已經被洪水從地圖上抹去。
老部下在中原省滯留了十幾天,在那些倖存的災民中拼命打聽。可是沒有遇到一個那個村莊的村民,災民們都說,那個村莊就在洪水的水頭上,應該沒有人能活着出來。在當時,整個村莊都絕了戶的情況並不少見。
老部下心中也是黯然,回去把情況告訴了任老。他擔心任老過於悲傷,在裡面熬不下去,就勸任老,那場洪水雖然大,也許任老的小孫子福大命大,就逃了過去呢?現在洪水剛剛退去,那邊情況還很混亂,什麼都不好找。等過上半年一年,情況穩定了,那些逃洪水的返回家園,他再去看看,也許能有一些線索呢!
也就是這句話給了任老信心,讓任老牛棚裡堅持了下來。小孫子一定福大命大,躲過了那場洪水。他沒有了爸爸媽媽,但是不能再沒有爺爺了。
半年後老部下又去了一趟板橋市,在當地人的指引下來到那個村莊,那裡已經是一片沃土,根本看不到曾經有村莊存在的跡象。當地人告訴他,存在就被掩埋在這片沃土下面,冬天犁地的時候,不斷有人在地裡犁出自行車、縫紉機等物件呢!
至於問這個村莊有沒有什麼人回來過,當地人都搖頭,說方圓十來裡的村莊都沒有見人回來過,想來都在那場洪水中遭了難了。
一年後任老被解放,恢復了黨內職務。他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到板橋市來,尋找他的孫子,結果也是一無所獲。但是從那天起,十八年來,任老每年都要到板橋市來,在這裡住上個七八天,尋找着有關他小孫子的線索。而在官場上有人傳言,任老的秘書趙三才之所以能到中原省擔任一把手,也是任老運作的結果,目的是讓趙三才好利用他的影響力,在更廣泛的範圍內長期尋找他小孫子的消息。
板橋市的領導們也爲任老這份執着的感情所感動,雖然他們內心中都認爲,任老的小孫子可能早已經不在了。那場大洪水人體健壯的成年人都頭不出來,更何況一個四五歲的孩子?
“十八年了。”任老停下來,眼睛望向了遠處。
趙三才恭敬地站在任老旁邊,一隻手扶着任老的胳膊,心中也很是感慨。他自然知道老首長心中那份感情。十八年來,老首長尋找的也許不是小孫子,而是在尋找自己一個夢。
任老忽然間微笑了起來,沒頭沒腦地說道:“他今年二十三了呢!”
“是啊,屬豬的。”趙三才馬上在一旁說道。老首長的小孫子是一九七一年二月三日出生,老首長不知道給他念叨了多少次。
任老又沉默了一陣,揮揮手,像是要和什麼告別一樣,他說道:“該走了,直接送我去機場。”
“您不在中州休息一天?”趙三才關切的問道,“您的身體……“
“沒事,我這把老骨頭還熬得住,我還等着要見他呢!”任老的眼神炯炯發光。
車隊直接趕往中州機場,把送別了任老之後,趙三才回到辦公室。秘書輕輕進來,把一份材料輕輕放在他桌面上:“老闆,這是今天剛過來的《新華社內參》。”
趙三才打開一看,一個標題引人注目:小縣城飛出的國際設計大師——記紐約世界建築節金獎獲得者、邙南縣規劃局青年幹部林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