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墓地回家的路上,安安開着車,等紅燈的時候,她側頭看着聶以舟。
聶以舟的情緒有了明顯的好轉。似乎長久以來壓在心上的一塊石頭終於消失了,他蒼白的臉上泛起了淡淡的血色。感覺到安安的目光,聶以舟就笑笑,“我很好。”
安安伸過手去,摸了摸他的額頭,近來他常常低燒,這個病,就是這樣一點點折磨人。低燒、無力、吃不下東西、以後還要腹脹、腹瀉、密度越來越高的劇痛,就像滴水一樣,一點點的把意志力最堅強的人生生滴穿。
也把愛着他的那個人的心,點點碾碎。
觸手的溫度很正常,安安笑了笑,撫摸着他的手背,“回家給你過個生日吧,我還從來沒有幫你慶祝過一次生日呢。” ▲тTk án ▲C 〇
他頓了頓,最後點點頭,看向窗外。
生日過的很簡單,聶以舟現在胃口很差,安安就煮了雞湯,撇去了上面的油,又用雞湯煮了長壽麪。長壽麪是她手擀的,細細長長,連綿不斷。
他坐在桌邊,看着她捧着熱氣騰騰的面出來,“以舟,生日快樂!”隔着濛濛霧氣,她的臉有些不真切的溫暖。
聶以舟用湯勺喝了一小口湯,緩了緩慢慢嚥下,微微笑了,“很好喝,讓我想起來小時候過生日了。”他的神情很淡,眼裡卻波濤洶涌。
“我小的時候,每年過生日,媽媽都要給我煮長壽麪。那時候我很羨慕別的同學過生日出去慶祝或者是收到貴重的生日禮物,而我家明明條件就很好,媽媽卻總是用一碗麪就打發我了。所以,我就和媽媽抱怨。”他垂下眼睛看着手中的面。
“當時媽媽說,再貴重的禮物,也只是買來的。而這碗麪,裡面有媽媽的愛和最真誠的心意。對於父母來說,無非希望兒女平平安安,長命百歲。”
他沒有再說下去,只是垂下頭去,一口口慢慢的喝着湯,仔仔細細的吃着麪條,動作優雅,神態專注。
安安坐在對面,靜靜的看着他。
以舟,願你平安,願你健康。
我的全部願望,也不過如此。
無論可不可以,我都要執拗的許願,固執的期待。
整個冬天,聶以舟幾乎很少出門。天氣冷,是一方面原因,另一方面,他的體力也在減退。也許是在家裡休養的還算不錯,聶以舟這個冬天竟然沒有再瘦下去,飯也多多少少可以吃一點。這令安安無比的欣慰,更加換着樣給他做。
聶以舟有一回倚在廚房門口,看着她忙來忙去,輕輕笑笑,很溫柔,“看看,我們安安好好的一個青春靚麗的美女,都被我拖累成什麼樣了”
安安就回頭看他,“什麼樣?黃臉婆?”
他脣邊的笑意漸漸擴大,於是,她也笑,“黃臉婆有什麼不好,以舟,你不知道嗎,做黃臉婆是我的理想。”
我不怕容顏老去,也不怕被生活磨去光彩,卻只恨,不能守着你,一夜到白頭。
真的希望,一夜就到白頭啊。
聶以舟是在端午節那天暈倒的。當時,安安正在包糉子,聶以舟坐在桌邊看着。糉子是紅豆沙餡的,安安自己煮的紅豆,去了皮,碾成了沙,甜甜糯糯的,是他喜歡的口味,儘管,他最近不太能吃下東西。
聶以舟看着看着,突然皺了皺眉,聲音很低緩,“安安,我…不太舒服…打電話,找…遠帆。”他說的很吃力,手撐着桌子,話沒說完,臉色已經慘白如紙,額頭上有大滴的冷汗落下。
安安呆住,這麼久以來,再疼也沒有聽他說過不舒服。看着他的臉色,她立刻就慌了,扔下糉子,跑過去抱住他,嘴脣顫抖的說不出話,只是抱着他。
聶以舟的身體,就這麼軟軟的,倒在了她的懷裡。
恐懼鋪天蓋地的襲來,安安手忙腳亂的撥通了趙遠帆的電話,只掙扎着說了一句,“遠帆哥哥,快來!”她的眼淚就噼裡啪啦的落了下來。
懷裡的人,眼睛微合,意識已經模糊了,只有嘴脣還在微微動着。安安貼近,聽見他極其微弱的聲音,“安安,別怕”
安安把他緊緊抱在懷裡,泣不成聲,“以舟,以舟,求你別嚇我,求求你。”
趙遠帆很快就趕到了,帶着救護車。安安愣愣的看着他們把聶以舟放在擔架上,擡上救護車。她咬着嘴脣,緊緊的跟着,眼睛只盯着那個人,忘記了一切,也忘記了呼吸。
聶以舟直接被推進了急救室,安安跟到門口,被擋住了。她背靠着門,慢慢蹲下,雙手捂着臉。沒多久,眼淚就從指縫中滲了出來。
“安安”不知過了多久,有人叫她的名字。
安安擡頭,趙遠帆站在她面前,他的眼圈,也微紅着。
她屏住呼吸,就這麼仰着頭等着他說下一句話。她想知道聶以舟的情況,可是,她又害怕從趙遠帆這裡聽到什麼可怕的話,於是,她微微顫抖着,一動也不敢動。
趙遠帆聲音低沉,有些啞,“以舟,他,不太好。”
“然後呢”安安吸了口氣,頓了頓,很輕很輕的問。
“肝昏迷。接下來的時間,可能就會昏昏醒醒。”他頓了頓,“安安,他的時間,不多了。”
安安木木的點點頭,眼淚又涌出來,連綿不斷,滴在她的裙子上,淺藍色的牛仔裙很快便一塊塊變成了深藍色。
“會很痛苦嗎?”她問的很緩慢,一字一頓,說出的每個字,都像是滾燙的油滴在她心上。
“不會,昏迷中不會疼。醒了,要用鎮痛劑。”趙遠帆的聲音逐漸哽咽了,他也挨着她蹲下,手捧住了臉。
聶以舟從急救室被推出來,安安就奔過去,踉踉蹌蹌的跟着他到重症監護室。他的眼睛一直閉着,隔着監護室的玻璃,安安看見醫生給他插上了各種管子。
她捂着嘴,透過重重水霧看着這一切,想不明白,爲什麼她的聶以舟早上還好好的,現在卻要靠着這些東西活着。
安安的臉貼在玻璃上,眼睛一眨也不眨,眼淚卻不停滑落。後來醫生出來,對她招了招手,領着她換了無菌服,她才終於又來到他身邊。
她坐在病牀邊,把他冰冷的手放在自己手心暖着。過了一會兒,低下頭,輕輕的吻着他的手指,“聶以舟,醒來吧,別嚇我了,好嗎?”
她的眼淚滴落在他手上,他卻沒有像以前的每一次那樣,擡起手來溫柔的爲她抹去。安安想,如果他醒着,會不會溫柔的笑着說,“怎麼比小時候還愛哭了呢?”
於是安安自己抹了抹眼淚,把臉貼在他的手心,低低的呢喃,“以舟,我不哭,你醒來好嗎?你醒來我就不哭了。”
聶以舟覺得疲憊不堪,他知道自己很沒出息的暈倒了,現在躺在了醫院裡。身邊的女孩子,一定已經完完全全嚇壞了。他有些擔心她,平時他只要有點發燒,她都要急的臉色發白,現在,她不知道怎麼害怕呢。
於是他用力的想睜開眼睛,告訴她,“沒事了,別怕。”
可是,眼皮太重,怎麼都睜不開。
或許,需要再積累一些力氣?
他想扯着嘴角,自嘲的笑笑,曾經可以一口氣跑5000米的人,現在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了嗎?
女孩子一直坐在他身邊,有時候說着話,有時候很安靜。這樣的安靜,即使她不出聲,聶以舟也知道她在哭。
他不喜歡她哭,他看着心疼。
而且,她的眼淚總是那麼多,一流起來就沒完沒了,他現在又不能給她擦,怎麼辦呢?
她又開始說話,聲音很輕,糯糯的,帶着鼻音,像撒嬌一樣。
她說,“以舟,你醒來吧,我害怕。”
她說,“以舟,你答應我,不會離開我,答應我,好嗎?”
然後她靜了很久,只是輕輕親吻着他的頭髮,額角,臉頰,脣角,一遍又一遍,極盡溫柔纏綿。
最後,她的眼淚落在他的臉上。
她說,“以舟,我愛你。”
聶以舟心裡嘆氣,傻丫頭,我知道,我一直知道。
你生日那天,要我答應你的願望,我就知道。
你看見陳玉,就躲在屋頂喝酒,喝醉了叫着我的名字,醒來卻只是流淚,我就知道。
你總是纏着我吹那首《執迷不悔》,你一遍遍的跟着唱,“就算是執迷,就讓我執迷不悔”,我就知道。
你知道我的病,紅着眼睛站在病房門口看着我,眼神那樣悽迷,所有的愛意都流淌着,我就知道。
可是,安安,正因爲知道,我才難過。
你長大了,是個女人了,一個很可愛的女人,
可以被我寵着,也可以安慰着我的女人,
可是,無論愛與不愛,一切,卻再也來不及了。
安安,我不怕,我只是,心疼你,很心疼。
聶以舟醒來是第二天下午了。安安坐在牀邊,雙眼微微紅腫着,卻眸光溫柔。見他睜開眼睛,只是輕輕對他笑笑,暖暖的小手撫摸着他的頭髮,像撫摸着一個孩子。
他的脣有些幹,她拿了棉籤沾了水給他擦着,一字一字慢慢的說,“聶以舟,你嚇壞我了。”
聶以舟費力的開口,“別怕,沒事。”他的聲音嘶啞,語調卻一如既往的溫柔,還帶着大片的疼惜。安安眼圈就更紅了,但她還是笑着,“這次原諒你了,以後,別再這麼嚇我了。”
他扯着嘴角笑了,輕輕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