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乃肅殺之季節,所以歷朝歷代在大量處決重犯時都會選在這個時候。
而午時三刻,則是一天當中陽氣最盛之時,正是鬼神辟易,震懾宵小的時刻。在這時殺人,足以讓犯人死後也不得翻身,再鬧出什麼鬼怪報復之舉來,所以斬首用刑都會選在這一刻。
今日杭州秋決,當然也不會有例外了。在官員和死囚抵達刑場差不多一個時辰後,日頭終於升到了所有人的頭頂,人們腳下的影子也縮到了最短。
一名兵卒來到兩名監斬官跟前,俯身報道:“兩位大人,時辰差不多了,再有一刻就是午時三刻。”
華千峰與郭全互相交換了個眼神,這才由年紀更輕些的郭權開口:“準備動刑,驗明正身吧!”
“準備行刑,驗明正身!”伴隨着這一聲長喝,數名按察使司衙門的差役便快速走上木臺,拿着寫有犯人具體容貌特徵的文書和畫像,仔細驗看那七名被綁住了,按倒跪在地上的犯人。
在好一番端詳之後,他們才點點頭,表示確認,便又奔下臺來,衝兩名監斬官報道:“兩位大人,犯人確係本人無誤,已驗明正身。”
“唔,那就準備送他們上路吧!”華千峰點點頭,取過一枚赤紅火籤,拿起案上早蘸飽了硃砂的大筆,就在這簽上狠狠地一勾。
這一勾,猶如刀斬過人的頭頸一般,留下了斜斜的一抹血紅。華千峰沒有半點遲疑,手一抖就把火籤朝着地面甩去:“動刑!”
聽到這一身招呼,臺上的那些個劊子手便麻利地一探手,把插在這些犯人後背處的木牌給拔了出來,丟在地上的同時,膝蓋向前一頂,就把早失去了對自身控制的身前犯人給頂得倒在了地上,後脖頸完全露了出來。
取過一隻盛滿了白酒的大陶碗的同時,劊子手衝底下人犯輕聲道:“兄弟,咱也是奉命行事,冤有頭債有主,可別怪在咱身上哪。”話音一落,已咕嘟嘟把一大碗酒全給喝了下去,只留最後一口,猛地噴在刀身之上。
劊子手也是人,看着挺兇,挺高大的,但讓他們殺一個素昧平生之人卻也有些犯怵。所以纔會說那句話,同時喝下烈酒已壯自己的膽色。
現在話說過,酒喝完,就該動手了!
可就在他們握緊了手中刀,將要劈斬下去時,下方圍觀的人羣前方突然一陣騷動,而後一名漢子居然就直接從兵卒的攔擋下突了進來,同時口中大聲喊道:“慢着,今日這場處決另有問題!”
就在這人衝進去之前,謝景昌看着眼前的一幕,臉色已作鐵青。直到這時都沒有任何變故傳來,顯然那許穆沒有照自己的意思去辦了,這讓他大爲惱火,同時也只得走這最後一步棋了。
所以,他立刻就給自己佈下之人打了行動的手勢。那人倒是有些膽子和本事,居然愣就靠着百姓想要爭搶上前看殺頭看得更仔細的機會,衝破了面前兵卒的阻擋,大步來到監刑臺前,衝着兩名監斬官就大聲嚷嚷了起來。
“有人劫法場!”本就精神高度緊張的兵卒見有人衝到裡面來,頓時就慌了,大聲叫喊間,不少人已抽刀挺槍地圍殺過來,將這傢伙給包圍得嚴嚴實實,刀鋒槍尖都要挨着他的身子了。
可這位卻無半點懼色,只是看着兩名明顯變了臉色的監斬官,大聲地吼道:“大人,官府不公!今日這行刑臺上的犯人中有一人並非人犯本身,而是有人冒名頂替,替死的!”
這話一出,頓時就惹得一片譁然,先是前方聽清他話的百姓,然後這說法便迅速往左右後方蔓延開去,人羣裡更是有不少人叫嚷起來:“官府不公,有人替死!”
這一變故,使得臺上的劊子手一時間都不好有所動作了,只能愣愣地站在那兒,用眼睛掃視着身下木然趴跪的人犯,不知該怎麼辦纔好。
他們也是這一行裡的老手了,幾年下來也從未遇到過這樣的事情。雖然事情真僞難辨,但現在卻是不能斬下去的。不然若真出了差錯,自己把替罪之人給殺了,那可就跳到黃河都洗不清了呀。
而那邊的兩名監斬官的臉色更是黑得如包公似的,華千峰一拍桌案大聲喝道:“大膽狂徒,竟敢在此時擾亂刑場,你是何居心?”
“官府果然心裡有鬼!那常溫玉並不在那行刑臺上,而是早被你們放了回去。現在臺上之人,不過是你們尋來代替他受死之人!若是不信,你們大可仔細查驗!”雖然伴隨着華千峰的怒斥,已有兵卒上前將他按倒,但這人還是大聲吼叫着,把一切都給暴了出來:“是府衙的通判陸縝,連同衙門上下人等勾結一處,在拿了常家的好處後,保下了常溫玉!”
這一番話,不但有被替死者的姓名身份,連幕後主使之人都給曝了出來,更是增加了他這一番話的可信度。而剛纔,人羣裡就有這麼一種說法在不斷擴散,兩相映照之下,百姓們對此就更是信了七八成。
一時間,百姓已全力往前涌來,紛紛叫嚷着要衙門給大家一個交代,萬不能讓無辜者代犯人而死,更不能放過那些弄假之人。
這法場周圍可是有好幾千人的,區區數百兵卒雖然極力阻攔,但明顯已經有些吃不消了。他們只能不斷向後退卻,從而讓整個圈子不斷縮小,情勢已變得很是不妙,若是兩位大人不能給出滿意的答覆,恐怕隨時有暴亂的可能。
見此,郭全和華千峰兩個也是驚得額頭出汗,一面狠狠盯着面前早被拿住的漢子,一面大聲喊道:“各位莫要聽信了此人的一派胡言,官府斷不會爲了包庇某人而幹出這等罔顧國法的事情來。臺上犯人,正是常溫玉本人無疑了!”
但是,他們這一番話語卻完全無法讓在場百姓聽入耳裡,反而讓這些百姓繼續向前,直衝法場中央。
謝景昌見此,臉上露出了一絲得意的笑容,便欲在這時候撤身離開。事情鬧到這一地步,陸縝應該是再也翻不得身了。不光是他,恐怕杭州知府衙門裡的上下人等,甚至提刑司的一些官員也要受到不小的牽連。
可這怪得了誰?要是許穆當日肯聽自己的,由他出面把事情揭發,就不會有百姓暴亂出現。現在既然要由自己來動,自然就要把事情鬧得更大些了。到時候,連這個不肯聽話的許穆,自己也要一併收拾了。
雖然自己只是個秀才,但在杭州,只要自己想,就一定能把人給辦了,哪怕對方是官府中人!
想着這些,謝景昌手一揮,便帶了身邊健僕往後退去。可就在他們轉過身來,往後去時,一陣馬蹄聲由遠而近地傳了過來,隨後是一陣隆隆的腳步聲,直踏得地面都在微微震顫了起來。
“這是……”錯愕間,謝景昌就驚訝地看到了大批披甲執銳的軍士火速從前方壓了上來,眨眼間,就把周圍的街巷全數封死,然後再圍了過來。這一來,便是將近兩三千的兵馬!
怎會這樣?謝景昌詫異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這些兵馬也來得太快了吧?就好像他們早知道了今日的法場之上會起什麼波瀾,所以提前趕過來一般!
頓時間,本來得意的笑容就迅速消散了開去,換到謝景昌臉上的,是一副惶恐之意——似乎自己的計策已被人悉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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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你早知道有這麼回事,爲何不早早解決了它,非要把事情鬧得這麼大?”錢漫江臉色有些發白地問道。
陸縝端着茶杯沉默了一陣,纔開口道:“在我來此之前,京中前輩曾告訴過我,江南乃大明錢糧要地,一定亂不得。對此,我是深表贊同的。若是有人在此鬧出大事來,朝廷定不會輕饒了他。我們這些做官的是這樣,那對尋常百姓來說就更是如此的,哪怕他家底再厚,再有名望。”
“你……”錢漫江眯起了眼睛,似乎明白了些什麼。
陸縝笑了一下:“你說現在杭州城裡的情況那些大人們會感到滿意麼?一切都要看那幾大家族的臉色做事,有時更要被他們欺到頭上,卻因爲投鼠忌器而不得不作忍耐。你說他們會沒有怨氣麼?”
“所以……”
“所以我這一回就給他們創造了一個機會。雖然不能一舉把四個家族全部拔除,但是卻也足以吃掉常謝兩家了!”陸縝目光再次落到了屋外:“本來我並不打算做這些事情,但既然他們非要逼着我,想把我置於絕地,那說不得只能你死我活了。”
“這怎麼可能?”錢漫江滿是難以置信的神色。四大家族在杭州已有數代根基,豈是這麼容易拔除的?
陸縝輕輕地道:“要是他們就是鬧得杭州城差點大亂的罪魁禍首呢?你說那些大人們還會姑息養奸麼?”
就在他說出這話來的同時,外邊傳來了一陣隱隱的喧鬧之聲,這聲音讓錢漫江的心再次顫抖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