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縝並未讓康思川失望,雖然作爲知府幕僚的差事多而瑣碎,但他依然能將一切都處理得井井有條。
這還不算,他和府衙上下人等的關係處得也算融洽,雖然不能做到和所有人都交上朋友,卻也沒樹立什麼敵人,大家都從一開始的意外,到後來徹底接受了這個年輕的幕僚的存在。
即便有和陸家鬧翻之舉,其他人也並未因此多加指責,因爲一切都是陸氏族人不仁在前,陸縝不過是被逼無奈地加以還擊罷了。
在這等平和友好的氛圍裡,陸縝終於第一次對一件事情做出了自己的判斷。那是五月中旬的一天,蘇州府下轄的幾個縣都把近兩個月來的重要刑事案件的卷宗呈送了上來。
雖然縣衙在地方的權力不小,很多時候都由衙門自行處斷案子,但在一切定下來之前,府衙,以及更上面的提刑按察使司都是可以加以複覈的。不過官場中大家擡頭不見低頭見的,只要沒什麼過節,又沒大的疏漏,上司衙門也不會去反駁下屬官員所定下的罪名。
但這一回,陸縝這個知府大人的幕僚卻在一起案子上提出了不同的看法。當吳縣的卷宗送到府衙,陸縝草草一翻之後,便神色凝重地來到了康思川的面前:“東家,此案似乎斷得有些不妥哪。”
“嗯?”正忙於案牘的康知府下意識就擡起了頭來:“卻是什麼案子?”
“一起兇殺案。”陸縝說着,便把手上的一份案卷給交了上去:“大人請看,此卷宗裡的結案之詞實在太過倉促隨便了,甚至連殺人動機都顯得有些奇怪。說是爲了謀財,可結果死者家中卻未遺失什麼錢財,而且兇手身邊也沒能找到多少值錢的東西。”
康思川這才變得慎重起來,接過卷宗,一目十行地飛快看了起來,一看之下,眉頭也果然皺了起來:“此案看起來確實有些蹊蹺。不過,這個叫葉大友的兇犯卻又是死者家中唯一的外人,而且兇器又是在其門外被人發現的,也算是罪證確鑿了。”
“在下知道,衙門裡爲了儘快破案好對上頭和百姓一個交代便會用些非常手段迫人認罪。可是,這畢竟事關兩條人命哪。若是我們對這案子裡的諸多疑點視而不見,就是害死兩個無辜之人了。”陸縝神色凝重地看着面前的知府大人,語氣誠懇地道。
康思川沉吟了片刻,又看了些卷宗最後落款之人的名字,不覺若有所思地看了陸縝一眼:“這案子是由吳縣典史廖審言最後審結的,你若想翻案,可就是要與他爲難了。”
“在下只是對事不對人,既然有問題,自然要查個明白,還人以清白。”
“是麼?”康思川嘿地一笑,也不點破陸縝和廖審言之間的關係,只是道:“既然你一定要複查此案,本官便依了你。不過,這案子畢竟事關人命,你可不要胡亂地來哪。”
“在下自然省得,一定會把這案子查個清清楚楚,不留任何後患。”陸縝當即拱手保證道。
“那便依你。這樣吧,本官讓李推官出面與吳縣交涉,不過這案子卻得由你來重新複查。”
“謝大人。”陸縝忙拱手說道。
@@@@@
“李大人,你這是什麼意思?”當推官李顯風將吳縣典史廖審言叫到自己的公房裡,把要重新查案的意思一說之後,本來還挺恭敬的廖審言的臉色頓時就變得陰沉下來,甚至都出言責問起來。
若論在蘇州這一地當官的時日,推官李顯風顯然是比不過廖審言的,所以平日裡相交時,李顯風還是頗爲退讓的。但這一回,李顯風卻不再給縣衙老人面子了,只是一笑道:“這案子看着另有蹊蹺,我府衙自然有責任重新查問。對了,你們縣衙這就把相關人犯和證人都移交府衙吧。”
見對方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廖審言的臉色越發的難看起來。沉默了一陣後,才道:“這是知府大人的意思麼?”
李顯風輕輕點頭:“當然,不然本官也不會如此交代你了。”
“此話當真?”廖審言卻有些無法相信:“還是說另有其他人在大人身邊搬弄是非。”他很瞭解康思川,雖然這是個有才幹有抱負之人,但在很多事情上,卻不是太追求細節的。
李顯風只是一笑,卻也不接這話茬兒。廖典史只得從袖子裡取出了一張銀票遞了過去:“還望李大人能爲下官指點迷津。”
這是一張面額足有三百兩的銀票,已相當於這兩位官員數年的俸祿之和了,但廖審言將之遞上時卻連眉頭都沒有皺上半下。倒是李顯風,明顯遲疑了一下,隨即手一擡,便把銀票迅速納入了自己的懷中。
見他收下了這張銀票,廖審言纔算是鬆了口氣,只是目光繼續看着面前的李推官。李顯風則壓低了聲音:“此事乃是知府大人新聘請的幕僚陸縝所爲,是他覺着此案另有真相,纔會向康大人極力要求重查此案。”
“是他……”廖審言這才露出了恍然之色,他當然知道陸縝和自家親家之間的糾葛與矛盾了,一時竟有些不知該怎麼說纔好了。半晌才道:“知府大人竟如此縱容一個幕僚麼?”
“其實這案子看起來確實大有問題,那陸縝提出要詳查也在情理之中。”李顯風雖然拿了錢,卻依然實話實說。
廖審言不禁苦笑起來,這案子自己確實有些過於急躁了,覺着只要拿住一個兇嫌將其定罪便能結案,也省了許多的工夫,不料反而帶來了如此大的後患。
最終,他也只能悻悻而去。當知道一切是陸縝插手所至,他便清楚再沒有了轉圜的餘地。以自己和陸縝間的關係和立場,誰都不會退讓。而現在陸縝掌握了主動,那就只能把案子移交給府衙了。
不過廖審言倒也不是完全失望的,因爲以他多年斷案的經驗來看,這案子也不簡單,尤其是如今離案發已隔了有半來個月之久,當初的那些線索痕跡什麼都已被破壞掩蓋,再想找出真兇來可就沒這麼容易了。
而一旦陸縝不能查出更有說服力的真兇,又或是最終得出真兇依然是那叫葉大友的,廖審言便能以此爲契機進行反擊了。
當然,在此之前,他還是得把這案子相關的一切卷宗和人證、兇犯什麼的全都移交到知府衙門。雖然有些不情願,廖審言也只能照章辦事,到了這日下午,便已把一切都送到了知府衙門。
而次日一早,陸縝便仔細翻閱了所有的證詞,並且提審了那名身上滿是傷痕的兇嫌葉大友。此人,正是那天在縣衙裡大聲叫着冤枉的青年,不過此事的他早沒了那時的精氣神,整個人被帶到陸縝跟前時,都是懨懨的,沒見什麼動靜。
“你就是在北崗村殺害莊強的兇手?”陸縝端詳了面前之人一番後,方纔開口問道。
“我……正是草民!”葉大友本想再叫冤枉,但話到嘴邊,卻被他吞了回去。
之前在縣衙,因爲他極力否認罪名,可沒少吃苦頭,現在身上還有許多傷口在隱隱作痛呢。所以這一回,葉大友是學了乖了,事已至此,似乎自己已沒有了脫罪的可能。
但陸縝隨後的話,卻讓他爲之一愣:“可我前幾日在縣衙裡卻聽你一直在叫着冤枉。怎麼,這才幾日工夫,你便承認罪名了麼?”
“小人……”葉大友忍不住囁嚅了一下,似乎想說自己是冤枉的,但一想到縣衙那裡的手段,又是心生恐懼。
“你放心,我今日叫你過來,爲的就是把這起案子查個清楚明白,而非爲了讓你認罪,更不會隨意對你用刑。你有什麼冤屈,只管跟我說便是了。只要能幫你的,我一定不會推辭?”陸縝忙溫言安撫道。
看着陸縝那友善的神色,葉大友的臉上頓時現出了糾結爲難之色。半晌之後,才終於把牙一咬:“大人,小的冤枉哪。小人確實沒有殺人,這一切都是被人栽贓陷害的……”
“那你剛纔爲何又會承認?”陸縝當即追問了一句。
“小人也是被逼無奈,之前那大人根本就不聽我解釋,只一口咬定了我是兇犯,而且只要小人喊冤,他就命人對我用刑。小人實在是熬不住刑訊,纔不得不認下了這罪名。”葉大友說着,便已解開了身上的衣裳,露出了自己滿是傷痕的上半身來。
這一動作,不但陸縝皺起了眉頭,就是一旁盯着的李顯風和幾名衙門書吏也都輕呼出聲。因爲在葉大友的身上,幾乎沒有一塊完整的皮膚,全部都是大大小小的傷痕,看着着實觸目驚心。
雖然府衙審案時也會對人犯用刑,但像這等酷刑,卻還是讓人心驚不已。
“看來你確實受了極大的冤枉。不過只要你真是無辜的,我們知府衙門自會還你一個公道。”陸縝說着一頓:“所以現在,你要做的,就是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說出來,如此我們才能幫你脫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