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京官難做,其實這地方官,尤其是沒有強大背景或鐵腕的地方官也不好當。因爲除了繁瑣的公務之外,他們還得應對手下那些各懷心思的下屬的掣肘。
天高皇帝遠這句話可不光只是說說而已,那些已經和地方家族或幫會勢力勾結在一起的佐貳官,甚至是更低一層的小吏有時候在衙門裡的權力能比一把手更大,將其控制成自己手中的一個傀儡也不是太少見的事情。
這一點,尤其是邊遠山區的小縣城裡更是經常發生。而蘇州城這裡的情況就要稍微不同一些,府衙的佐貳官們還沒膽大到敢和知府抗衡的地步,康思川也是能力出衆的官員,不可能被這些下屬所壓制。
但城裡的弊端依然存在,因爲漕幫的特殊地位,讓他們早和好多官員結成了利益團體。雖然康思川早已知道這一切,但在投鼠忌器的情況下,也只能聽之任之,只要他們不把事情做得太過分,影響了自己的仕途前程,也就不會去深究。
正是他這一態度,讓漕幫,讓趙克遠等人的膽子變得越來越大,以至於出現了半年前那顛倒黑白的一幕,並最終釀成了今日的苦果。
而在這等情況下,他們也不見半點悔改之心,依然想要遮蓋之前的錯誤,爲此不惜犧牲霍正,以及主動上船換人的陸縝!當明白這一點時,康思川心裡的怒火騰地一下就起來了。
陸縝要是出了事,他良心上自會過不去,而且也無法跟遠在京城的胡濙交代,這也就罷了。更要命的,是霍正,一旦這位宮裡的人真個被殺,他作爲蘇州知府可是要負全責的,到時候被定個辦事不力,然後降官他調都是輕的。
這是康知府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的事實,可就在他面色一沉,欲要反對時,卻對上了面前一衆下屬陰沉沉的目光,他的心頓時就咯噔一下,深深地沉了下去。他知道事情難辦了,若自己一力要主張替嶽南星翻案的話,這些下屬必然不會從命,自己將成爲孤家寡人般的存在,甚至……
這一刻,康思川是真的後悔了。早知道,以前就不該聽任他們肆意妄爲,本以爲這些只是細枝末節,卻不料後患竟大到了這等地步。
“大人,此獠膽大妄爲,實在不嚴刑無法明我府衙之威嚴,還請下令用刑!”看着臉色陰晴不定的上司,趙克遠再次上前一步,沉聲提議道。
嶽南星不是官場中人,不清楚其中的門道。但是,從衆人的神色間,還是看出了一些端倪來,似乎是這位知府大人已控制不了局面了。見此,他不覺笑了起來:“哈哈哈……原來官府也不過如此……”
這笑聲,就如耳光般抽在了康思川的臉上,讓他的臉色倏然變紅,身子更是氣得顫抖起來,他把牙一咬,終於有了決斷:“來人——!”
“於大人到!”就在他欲下令時,外頭一個拖長了的聲音突然響起,驚得堂上衆人都是一怔。而在他們目光往外看去時,就瞧見了身着一身大紅色官服的于謙在百來名官兵的隨護之下昂首挺胸,步履沉穩地大步走來。
于謙的突然出現,確實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但人家官職可比他們要高得多了,哪怕此時衆人正要決定要事呢,也不敢將其拒之門外,所以在愣怔之後,就全都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地迎出堂來:“見過於大人!”
“各位大人不必多禮。”于謙衝他們謙和地一笑,還彎下身子虛扶了列於衆人之前的康思川一把:“本官是來跟你們道謝的。要不是蘇州府衙之人及時出手,恐怕我已……”
“於大人言重了,我等慚愧。是下官治理地方不嚴,這才導致有昨晚之亂,事後下官必會陳表向朝廷請罪。”康思川忙謙虛地說了一句。
“康知府何罪之有,只要能迅速平息此番亂局,本官自會在朝廷裡爲你說項。”于謙笑了一下,還給對方吃了一顆定心丸。
這話確實讓康思川心裡一定又是一喜。于謙在如今朝廷中的地位可是頗高的,聲望也極隆。尤其關鍵的是,其在天子心裡還佔了頗重要的位置。就康知府所知,但凡是于謙上表朝廷的一些政策,皇帝就沒有不允的。所以一旦有其爲自己說話,那自己在此事上的責任必然會輕上許多了。
當然,這一切也是有個前提的,那就是儘快把這場亂事給平息下去。只是,這真能那麼順利麼?
正當康知府既喜又憂的當口,于謙的目光已落到了堂內那個依然被人死死押着,跪倒在地的人身上:“此人是?”
“回於大人,這人便是之前襲擊你座駕的亂民之首腦了。下官等正欲審問明白了,定其之罪呢!”趙克遠搶先一步回答道,說話的同時,還若有所思地看了康思川一眼。
“是麼?那可曾問出其爲何要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來了麼?”于謙並沒有追究對方有些僭越的說話,順勢問了一句。
“此人嘴硬得很,就是不肯招,所以下官等正打算對其用刑呢。於大人只管看好了,在三木之下,一定能撬開他的嘴!”趙克遠再次道。
可他話音剛落,裡頭就傳來了一聲怒喝:“是你官府和漕幫勾結,逼得我們兄弟走投無路了,我們纔會聽人蠱惑自己動手報仇的!雖然都是一死,但你想污衊老子,卻是休想!”
“大膽狂徒,到了此時還敢在公堂之上狺狺狂吠!快,把他給我拉出去,重重地責打!”趙克遠的臉色迅速一沉,不管身邊還有康思川和于謙在場,便下達了命令。
裡頭的那些差役答應一聲,便拖起嶽南星欲要帶走用刑。他們都是趙克遠的親信之人,自然知道此人不能再留於此地讓其胡言亂語說太多話了。
可就在這時,于謙卻開口了:“慢着!”
隨着他這一句話,跟在其身後的幾名兵卒便橫過了身子,攔下了那些差役。這一變故,使得衆人的臉色再次一變,趙克遠更是有些發虛,強笑道:“於……於大人,您這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你沒聽此人所言麼?只怕此事另有隱情哪,本官自然不能不過問一下了。”于謙慢悠悠地說着話。
“可是,此乃我蘇州府的案子,於大人你要管是不是有些不合規矩?”趙克遠心裡陡然就是一緊,但還是壯起了膽子來反駁道。雖然面前的于謙給了他不小的壓力,但事關重大,他也只能硬着頭皮上了。
“規矩?哼,你也知道規矩麼?”于謙冷哼一聲,目光如電般射在對方的臉上,直讓趙克遠的腳步都忍不住向後一退。
于謙可是在官場沉浮多年,一身浩然正氣幾乎無人能擋的存在。別說一個趙克遠了,就是如今權傾朝野的王振,他也是有膽氣與之正面相抗的。
于謙在一個眼神嚇得對方後縮之後,又道:“這府衙做主的是何人?可不是你趙通判,而是康知府。什麼時候本官要和你商量事情了?”
這話說得合情合理,竟讓趙克遠反駁不得。而他的臉色,也變得越發難看起來,同時一個想法也已生出——于謙此番前來,似乎是早有預謀!
剛纔康思川已被局勢壓制住,一切盡在掌握。只要他點了頭,那麼這次之事便能圓滿解決。即便死了一個霍正,再加一個陸縝也不是什麼大問題。就算朝廷怪罪下來,也有作爲知府的康某人在前頭頂着。對他們,對漕幫來說,自然是一切如舊。
可現在,隨着于謙的到來,一切就都不同了。康思川在有外援靠山的情況下,可就沒那麼好擺佈了。
果然,就在於謙話音一落之後,康思川便緊接着開口了:“於大人所言甚是,下官也以爲此案另有蹊蹺,確實不該如此草率對人犯用刑。何況現在霍公公以及陸師爺都在那些亂民的手中,我們若隨意亂來,只會連累了他們。”
“嗯?你說陸善思竟被亂民拿去了?”于謙頓時皺起了眉頭,面露驚疑之色:“這是怎麼回事?”
康思川便簡單地解釋了一番。因爲有于謙剛纔的威風擺在這兒,那些府衙官員此時已不敢插話,不過他們一個個的臉色已經大變,知道事情要糟。
他們能仗着在府衙多年積累下來的人脈把康思川這個知府給架空了,而且還能使其有苦難言,因爲若他真個跟朝廷稟報,只會顯得他這個當知府的無能。可面對于謙就是另一番光景了,不提他的身份,光是其身邊聽令的這些兵馬,就不是這些官員所能調遣得動的。
所以,要是他鐵了心想要追查此事,他們還真沒法反對了。尤其是在康思川都點頭答應的情況下,于謙做這一切就更加的理由充分,順理成章了。
看着他們一唱一和的模樣,趙克遠更確信了一點,于謙果然是早有預謀,只是,他怎麼就會突然與康思川聯合在了一起?他二人其實這纔是首次見面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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