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的幾日裡,京城裡上自達官顯貴,下到販夫走卒,都不斷地談論着兩個人的名字。這其中的一個,自然就是陸縝了。
幾年前,他就曾在京中闖下過不小的名頭,只是後來因爲外調任官而漸漸被人們的所遺忘。而今番,他卻再度挾着叫人驚訝的大勝而來,光是在與蒙人的交戰中居於首功之位,就足以讓無數人稱道不已了,何況還有在獻捷朝會上那種過人的表現?
當陸縝在朝會上的種種超越其自身官職的表現爲人所知,甚至被人添油加醋似地一番誇大後,許多人更是將他視作了不畏權貴的真男兒,再聯繫到他幾年前的所作所爲,他的風頭自然大漲,一時無倆。
而唯一在衆人的談話中被提及的次數能與陸縝相當的,就是這次朝會的另一位主角——都察院右都御史郭夕照了。不過與陸縝深得百姓讚賞的結果不同,他是完全被人奚落嘲笑的對象。
或許百姓們對此只是作爲談資而已,可官場裡的那些人卻已很肯定地得出了那個結論——郭大人經此之後,就不可能再在朝堂上立足了。
雖然他如今官居二品,雖然他在朝中既有靠山,又有無數的門生下屬。但在鬧出這麼大一個笑柄後,這一切就都幫不了他了。事實上,倘若郭夕照不是御史言官,而只是六部某個郎中或侍郎,情況還沒有這麼糟。可作爲一向把名聲作爲自己立身之本的言官,在鬧出這等事情後,便完全成了無源之水無本之木,結果自不待言了。
事實也沒有出乎大家的判斷,在那日朝會後數天,郭夕照便上了辭官的奏疏。雖然他的奏疏裡寫的理由是身得惡疾,不堪驅馳,但誰都知道這不過是託詞而已,他只是已經沒有臉面繼續留在朝中成爲天下人的笑柄了。
而郭御史的離開,又讓陸縝的名頭更響。他一個從大同遠來的六品知州,居然就生生地將一個朝廷高官給逼得辭官離去,由此便可看出其戰鬥力有多麼的強大了。
當然,除了讚歎之外,也有不少人是把陸縝視作了仇敵。只可惜在如今他還有擊敗蒙人大軍功臣這道光環的籠罩下,他們有再多的不滿,也只能忍着。
不過,也不是說他們就沒有任何反擊的手段了,至少在之後朝廷對邊軍以及陸縝等人論功行賞一事上,他們是幾番作梗,從而把這事兒是一拖再拖,足過了半個多月,事情都未能定下來。
於是,時間流逝,很快就已來到了二月底,這北京城也已送走了寒冷的冬季,迎來了萬物生髮的早春時節。
對於朝廷緩慢的結論過程,陸縝是早有所預料了。所以身在京城的他倒也顯得很是坦然,並不急着趕回蔚州去。反正這裡無論吃穿用度都比身處邊鎮的蔚州要好得多,更重要的是,這裡的一切都不用自己花錢,全由館驛裡免費提供,所以這日子過得着實舒坦。
平日裡,除了去胡濙和于謙府上進行拜訪之外,陸縝就是在四處閒逛,領略着北京城周圍春日的大好風光。而他的這些行徑,也通過各種渠道傳入了不少人的耳中,讓朝廷裡的許多人都知道了這是個寵辱不驚的沉穩之人。
很快地,這一說法連一直在家中養病的胡濙都聽說了,所以在這天和陸縝說話時,這位老人便忍不住讚許似道:“真是看不出哪,善思你雖然遠未到而立之年,但論心性卻早已老成了。”
“先生謬讚了,我也不過是因爲知道會有這麼個結果,所以才能放開胸懷,不去多作煩惱。”陸縝謙虛地笑了一下道:“如今朝中局勢如此,我又幾番得罪了王振,他自然是要在這些事上爲難我一番的。但是,這功勞畢竟是實實在在的,天下人的眼睛也都看着呢,所以他即便再不情願,最終也只能照章辦事。”
“不錯,你把事情看得很是透徹。”胡濙點了點頭,表示贊同:“那你覺着他爲何要這麼做呢?”
“這個嘛……”陸縝本來是想說對方爲的就是刁難自己,但看了胡濙一眼後,卻不那麼肯定了,只得老老實實地說道:“學生就有些猜不透了。”
“因爲他還在想着如何安頓你這個首功之臣。而今日,說不定就是一切塵埃落定的時候了。”胡濙說着,低低地咳嗽了一聲,不過眼中卻是一切都已瞭然的睿智之色。
“這……先生這話倒叫學生有些不得要領了。”陸縝不解地輕輕皺眉,隨後便直接說了這麼一句。
“你不在朝中,所以許多事情是不得而知的。其實就是老夫,因爲最近總是閉門在家,所以在消息上也要慢上許多。其實早在你來京城之前,王振就已開始在你身上打主意了。”
“打主意?”陸縝看着是越發的疑惑了。
“你是老夫安插在他家鄉的一枚楔子,你覺着他會安心一直放你在自己的心腹之地麼?”胡濙突然問了這麼一句。
陸縝這才明白過來:“先生的意思是……他早有把我從蔚州調離之意?”
“不錯。以前,他是沒有合適的理由,所以纔沒有動你。而這一回,你都立下如此功勞了,這理由也就充分了。”胡濙說着又是一頓:“當然,以你和他之間的過節,他是絕不會給你個美差的,這纔是他一直把事情往後拖的原因所在。他這是在尋找一個自認爲可以讓你吃苦頭,但旁人又說不出問題來的職位哪。”
陸縝的心陡然一跳:“先生的意思是,他現在已經找到了?那是什麼?”
“所以說你並不在朝中爲官,所以對最近發生之事所知不多,看看這一份戰報吧。”說話間,胡濙把一份用手謄寫的文書取了出來,放到了陸縝面前。
陸縝接過一看,便呆了一下:“西南偶有小叛亂……這不是常有的事情麼?雖然當地官府受了小挫,卻也無關大局哪。”
“不錯,可即便是這小小的敗仗,也總得有人來負責不是?”胡濙點出了問題的關鍵。
“難道他是打算讓我去西南取代上頭所寫的被亂賊所殺的知縣麼?可我怎麼也是六品知州,這次又立了功,怎麼可能降職去任一地知縣呢?”
“你既在京中,眼光就不要侷限於一隅。該習慣跳出某地,而從朝廷的角度來看待問題。”胡濙點撥着陸縝道。
陸縝沉思片刻,又把目光落回到那份文書之後,隨即瞭然地一點頭:“我明白了,原來他是打算讓我進兵部!”
胡濙現出了孺子可教般的笑容來,點了點頭:“所以說,這個位置可不好坐哪,你可要有足夠的心理準備了。”
而聽到這話後,陸縝的臉上也忍不住露出了一抹苦笑,看來這次是正遇到坑爹的問題了:“兵部職方司麼?”
@@@@@
與此同時,文華殿中,幾名官員正再次對陸縝的封賞進行着商議與爭執。
同樣的問題,已經扯皮了不知有多少次了,而到了今後,終於讓不少人有些急了:“陛下,這事再拖下去,恐怕對邊軍軍心大爲不利哪。總不能因爲一人的封賞定不下來就罔顧數萬大軍的功勞吧?”
朱祁鎮也是一臉的無奈:“那你們說說,這個陸縝到底該如何封賞?只賞些銀子自然是不夠的,可給他封個勳官你們又覺着不妥,可除此之外,還能怎麼做?現在朝廷裡也沒有適合的缺位哪……”
于謙身處其中,聞言忍不住看了天子身側的王振一眼,一切都是這位在背後搞得鬼。可直到現在,他都沒能看透,對方到底在打着什麼主意,難道以爲這麼拖着就能把陸縝的功勞給拖沒了麼?
而就在他的注視下,一直閉口不言的王振終於開了口了:“陛下,老奴倒是有一個看法,不知當講不當。”
“哦?王先生你有什麼說法,快快說來聽聽。”朱祁鎮立刻來了興趣,趕緊點頭准許道。
而這一主一僕的對話,卻讓幾名內閣官員的眉頭一皺。這可是君臣之間的奏對,縱然他王振如今權勢熏天,可畢竟是宮中宦官,怎麼就敢隨意開口了?
當然,在如今這局勢下,他們的不滿也就只是藏在心裡,還不敢當了面給道出來。
王振的目光在衆人的面上一掃而過,這才小心翼翼地說道:“最近西南不是剛出了點差錯麼?那當地的縣令倒算是盡忠職守,死在了任上,可是這場罪責還是有人要頂下來的。老奴以爲,兵部職方司員外郎曲從海便是此番事敗的關鍵罪人,還請陛下定其罪,罷其官!”
“嗯?”皇帝明顯愣了一下:“朕要談的是陸縝的封賞,你怎麼說到西南之事上了?”
“陛下,老奴說的正是此事。既然曲從海有罪當罷免其官,那職方司員外郎的位置自然就空缺了出來。這個五品官職就正好由之前立下功勞的陸縝給補上。如此不就解決問題了麼?”王振笑眯眯地道出了這麼個結論來。而於謙等人的臉色隨着這話,便是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