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之上日復一日的爭論不休,讓年輕的天子朱祁鎮終於有些支撐不住了。雖然依然有諸多勳貴武官們不斷支持北伐,更有王振在後時不時地攛掇着,但面對那些平日裡他所信任的重臣元老們衆口一詞的反對,他終於是有心退縮了。
而似乎是抓住了他的這一心理,一個多月來從未在此事上正面說過一句話的胡濙也終於在這一場早朝會上開口了:“陛下,老臣也以爲如今輕言北伐乃是相當冒險的行徑。”
他這一開口,自天子而下,殿內上下人等的表情都是一肅。自楊溥去後,朝中論資歷論聲望能與胡濙相比者也只剩下英國公張輔一人而已。只可惜,如今可以與之分庭抗禮的張公爺卻稱病在家,所以此時已沒人能與之一辯。
胡濙在頓了一下後,才繼續道:“雖然總有人提太宗皇帝是橫掃漠北的威風,但大家可知道這背後有多麼巨大的代價麼?”他的這一問題,勳貴武官們是答不上來的,因爲他們不知道,而文官們又不想答。其實真要說起來,論起對當年事情的瞭解,朝中上下也無人能出胡濙之右,所以他這麼一問,大家就只能洗耳恭聽了。
就是朱祁鎮,也有些好奇地問了一句:“那代價究竟有多大?”
“光是因爲籌措軍糧,江南府庫就幾乎被搜刮一空,國庫中的糧食也被拿去了將近一半有餘。若是當時鬧個什麼災荒,恐怕地方上就可能陷入極其危險的境地。”胡濙肅然地給出了答案。
就是陸縝,也不禁心驚不已。在他所讀的史書中,更多的是頌揚永樂帝北伐的風采,直言其揚大明國威,威凌天下,使蒙人鼠竄,使萬國來朝,卻未曾想到那場北伐之戰居然還有這麼大的隱患。
胡濙的目光掃過那些官員,最終落回到有些愣怔的天子面前:“當初要不是天佑我大明,在太宗皇帝率軍北伐期間一切都風調雨順,則中原百姓所受之苦將倍增,甚至……”後面的話,他卻不好說了。
“可即便當時已傾盡我大明舉國之力,更有靖難時跟隨太宗皇帝多年苦戰的英勇將士奮力拼殺,結果卻也未能真如先帝所願。最終,我們也沒能真個滅了草原上的蒙人,只是將他們殺得退往極北之地了事。雖然如此一來給我大明換來了幾十年的太平,但對當時的朝野來說,代價也是讓人難以接受的。
“如今,雖然論國力應已超過永樂朝,但論我大明官軍之戰力,卻是要遠遜於當初的。何況,如今再沒有了太宗皇帝這等天縱奇才,既能讓數十萬大軍聽命,又能在一場場的戰鬥中不斷制訂各種策略來取得勝利。光是第一點,這滿朝文武都難有能勝任者,唯一夠資格的英國公又有病在身,難堪驅馳。
“所以陛下,此時妄談什麼北伐那是極其不理智的行爲,是對我大明江山社稷,以及天下百姓的不負責,還望陛下以社稷爲重,莫要讓將來後悔!”
在一番剖析之後,胡濙最終深深地彎下腰去,用最爲誠懇的態度懇求天子。
眼見得這位四朝老臣都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天子也終於動容:“胡先生還請平身。此事……此事容朕再想想。不過先生的這番肺腑之言,朕也已明瞭,事關我大明國運,朕答應你一定不會因爲一時意氣用事而倉促出兵。”
這便是深爲數朝元老的份量所在了,不光其他官員在面對他的這番話後不敢出言反對,就連天子都只能做出這樣的表態。
陸縝見此,則是輕輕地抒出了一口氣去。倘若皇帝真能從善如流,那自己所擔心的那場災難或許真就可以避免了。
而王振,卻是一陣陣的惱火,難道自己辛苦佈下的這一局,最終依然難以如願麼?
想到這兒,他在恨恨地瞪了胡濙一眼後,又跟身前不遠處的一名官員打了個眼色,讓他出來說話。
這位乃是禮部尚書王直,雖然論資歷比不得胡瀠這樣的元老重臣,但論身份,卻也不弱於對方,畢竟從官方意義上來說,禮部甚至還要高於吏部呢。
只是王直雖然已投靠到了王振門下,卻一直都未曾表現出自己的傾向來。現在王振給他打了眼色,其意自然就是要讓他來殺胡濙一方一個措手不及了。這讓他感到一陣的爲難。
這可是與滿朝同僚作對的行爲哪,若是敗了,那自己將無法再在朝堂之上立足。但是,既然王振都已經做了這個決定,他便已無可拒絕,畢竟他早已上了那艘賊船,早已身不由己了。
在一陣猶豫後,王直帶了決然之意走了出來:“陛下,臣也有一言。”
“王卿但說無妨。”朱祁鎮這時候感到很有些失落,自己的一番心思看來是要全然落空了,那想追尋太宗皇帝的宏願將再不復有。畢竟連胡濙這樣的元老都把話說得這麼重了,再有禮部尚書出言反對,難道自己還真能不顧羣臣的意見不成?
倘若是換成了太祖太宗兩任皇帝,只要是他們做下的決定,羣臣就只有聽命遵從的份兒。但朱祁鎮畢竟只是太平天子,再加上年紀尚輕,還沒有領會御下之道,在此事上只有退讓了。
可就在他一陣失望的時候,王直的話卻讓天子一陣驚詫莫名。不但是他,包括胡濙在內的一衆文官,之後也現出了難以置信的神色來,因爲只聽王直如此說道:
“陛下,胡部堂所言雖然在理,但我大明之名爲蒙人所壞卻也是事實。倘若只是尋常的入侵,只要我邊軍能擊退來犯之敵便已足夠。可這一回的情勢卻全然不同,那是在我朝廷釋放了足夠的好意的情況下,蒙人依然犯我邊界。這是對我大明朝廷最大的冒犯,若是此事傳了出去,而我朝廷又不加以還擊,試問天下人會如何看待?還有四方藩屬之國又會不會因此而小瞧了我大明呢?
“陛下,在臣看來,此已不是尋常的雙方矛盾爭端,而關係到我大明在外之國運名聲了。所以此時出兵,只會讓天下臣民所擁戴,而我們的將士也更會戮力同心,殺敵報國。此,正所謂名正言順,以有道而伐無道,必勝之戰!”
到底是專門研究禮儀的官員,一張嘴所說出的道理就比之前那些人提到的要有說服力得多。而且就其所言,這次的出兵北伐已不光是爲了出口子惡氣這麼簡單,而是爲了揚我大明國威,爲了天下着想了。再加上得道多助的論調支持,頓時就讓不少人再次生起了希望來。
就是天子,此時也又有些激動起來了:“說得好,蒙人確實欺人太甚,我大明若不作出相應迴應,只會讓天下人都看輕了我們。”
“陛下不可哪。”鄺埜心下發急,趕緊也出來奏道:“王尚書所言看似在理,但我們依然可以通過其他途徑來解決這一問題。畢竟如今草原上各部互不統屬,我們總不能因爲有一部人馬不遵王化而牽連全部吧?”
一頓之後,他便說出了一句事後讓他後悔不已的話來:“若要振我朝廷聲威其實並不一定要動用刀兵,也可用更和平的手段。比如派人前往草原,讓那裡的大汗嚴懲那些犯我大明邊境的罪魁禍首即可。”
那些有些慌亂的文官聽到這話,知道這是最好的機會,便趕緊也上前一步,道出了相似的話,還一個個都行下了大禮來。只有陸縝,心裡卻犯起了嘀咕,這麼做真能有用麼?
天子聞言又是一呆,但隨着其他臣子一起上前說出同樣的話,還深深地拜了下去後,纔不得不接受了他們的這一建議:“罷了,朕明白了。就照你們的意思辦,着禮部鴻臚寺方面派人前往草原申斥,讓他們的那個什麼汗給朝廷認錯,並嚴懲相關人等。”
“陛下聖明!”羣臣見他終於鬆了口,齊齊高聲讚頌起來,生怕他再有反覆。
而那些勳貴武官們,卻都變了顏色,這一下,他們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了呀。
但隨即,天子又道:“不過在此期間,朕要兵部儘快從各地調遣人馬和糧草等物送往北方。這一來,可以讓蒙人知道我大明的態度,二來,也是爲防萬一。”
“陛下……”鄺埜實在沒料到天子居然會提出這麼個要求來,頓時就又有些慌了。
可他的話還沒出口呢,朱祁鎮已把手一擺:“朕意已決,此事不必再說。只要蒙人肯讓步認錯,此戰自然是可以消弭的。不然……我大明必要他們付出足夠的代價。”
看到他說話時嚴肅的模樣,羣臣終於把到嘴邊的話給吞了回去。天子已經做出了足夠的讓步,他們可不敢再得寸進尺,只有在外交上多努努力,來儘快消除這次的戰爭陰影了。
當散朝之後,不少人心裡還算是滿意的。可他們並不知道,有些事情往往是在你生出希望時,纔會真正讓你感到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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