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名名將領的呵斥與號令之下,原來還有些爭先恐後的大軍終於顯得規矩起來,有條不紊地向前進發。只是看他們那匆忙的腳步,顯然所有人心裡都只想着趕緊抵達那河流跟前,喝個痛快,讓幾乎都要冒出火來的乾澀喉嚨得到徹底的舒緩。
所以雖然衆軍都已疲憊不堪,可他們的行軍速度卻是飛快,不到半個時辰,便已趕出了十多裡地,眼前就已是那條嘩啦啦流淌的河水。在看到那誘人的河水後,不知哪個兵卒率先發出了一聲歡呼,然後邁步就往前衝去。
有了第一個,自然就會有第二個,第三個跟隨者,隨即整支隊伍就徹底亂了套,解散的解散,擁擠的擁擠,如一羣聞見了血腥味兒的蒼蠅般快速地撲了過去。
幾名將領見狀登時大怒,伸手便想要作阻攔,可手才一聲,還沒等他們開口呢,他人卻已被衆多心急喝水的軍卒給擠得往邊上倒去。此時的大明軍士眼中已只剩下了眼前的河水,至於那些上頭的將領,根本不在其考慮之中。
甚至有兩個倒黴的軍官猝不及防下被人推翻在地,直接就被蜂擁上前的軍卒踩在了腳下。他們甚至連慘叫都沒發出幾聲,就已被踩踏而亡。而這,居然也沒能止住衆軍士前衝的勢頭,所有人依然義無反顧地朝着河流奔去。
見此,剩下那些想要呵斥阻攔的將領當即就閃到了一邊,他們可不希望自己死得那麼冤枉。反正法不責衆,想必天子也是能夠明白如今處境的,而且如今已無大敵在側,稍微亂一下也無關痛癢。
見此,位於中間的天子和羣臣的臉上都微微變色。但最終朱祁鎮也沒說什麼,他總不能把所有將士都拿下了然後定罪吧,只能當看不到了。而張輔卻依然是一副心神不寧的模樣,多年的沙場經驗,讓他總覺着心裡難安,似乎有什麼危險已迫在眉睫。
就在所有人都爭搶着跑到河邊喝水時,在大軍側方漆黑的天空裡,突然有一道火光高高騰起,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之後,這才重新落下。
不少已經喝飽了水的軍士看到了這一幕,一個個便都露出了好奇之色來,指點着天空互相問道:“那是什麼?是我們援軍終於到了麼?”
“孃的,這些援軍倒是會挑時候,早不來晚不來,等我們終於脫困了,才趕來邀功!”不少人更是當即就發起了牢騷。
可是很快地,這種說法就迅速被驚恐所取代了。因爲遠處,突然就響起了一片號角之聲。他們聽得很清楚,這號角聲不是大明軍中所用,而是前兩日蒙人揮軍攻來時,所發出的攻擊信號!
“不好,我們都中計了!”張輔已瞬間明白過來,大聲喊叫了起來:“是韃子,這完全是他們一個圈套!快保護陛下離開此地!”只是他的大叫聲在周圍成千上萬軍卒的驚叫聲裡,壓根沒能傳出去多遠,也沒幾個應和的。
與此同時,大地再次生出了震顫感來,所有人都迅速明白過來,這是大量騎兵正全力朝着自己這邊衝刺過來纔會形成的反饋,所有人的臉色都在這一瞬間變得煞白,許多人除了緊張之外,已沒有了任何反應。
這對明軍上下來說,是完完全全的一場突襲,而且其造成的心理威懾比之前更甚。不少人手在發抖,身子也在顫抖,經過之前的戰鬥後,他們早已破了膽,此時本以爲可以安然返回宣府,卻再遇蒙人突襲,更是讓他們感到絕望。
在這種心思的驅使下,所有人的動作都變得極其遲緩,有些人甚至還跳進了河裡,希望從此處逃離蒙人的追殺。
就在明軍上下亂作一團,連防禦陣勢都擺不出來的當口,四面的黑暗中,突然就圍來了大批的蒙人騎兵。
粗豪而狂野的吼叫頓時響成一片,伴隨着駿馬的一聲聲長嘶,在黑暗中,他們就如一隻只擇人而噬的兇獸。他們手中弓箭彎刀,便是野獸的尖牙厲爪,他們以讓人難以置信的速度迅速撲到了明軍跟前,對他們展開了一面倒的殺戮!
本就只有逃避之心的明軍在猝然遇襲之後,軍心已徹底崩潰。所有人只有抱頭鼠竄的份兒,卻連有效的抵抗,甚至是有規律的退避都做不到。這一回,可沒有那支不計個人生死的邊軍來爲他們抵擋住蒙人的進攻,從而爭取到一絲脫身的機會了。
只一接觸,明軍便已崩潰,除了極少數人奮起反抗外,都只有被屠殺的份。數萬蒙族騎兵如虎入羊羣,飛快地劈殺着身前每一個敵人,在把人劈翻之後,馬蹄就毫不停頓地將之踩踏過去,然後衝向下一個敵人。
明軍只有不斷往後逃,甚至有那些急於逃命的,還不斷踢打扒拉着前方的同袍,從而導致了更多人互相糾纏着倒下,並被身後的同伴踩踏而亡。
在這場戰鬥剛起的瞬間,結局便已註定。如滾湯潑雪,烈日融冰,一方的存在只是爲了被另一方無情殺戮罷了。
這一刻,這支蒙人騎兵也展現出了他們不遜於自家祖先的兇殘本性,即便身前已倒下了一批批的明軍,他們依然沒有半點手軟或是停歇的意思,只是一個勁兒地向前急衝,朝着最顯眼的那輛天子龍輦衝殺過來。一切擋在他們面前的東西,都會被他們劈碎,踏破!
就是也先也沒料到此戰居然會如此順利。看着明軍那不堪一擊的模樣,他也是怔怔出神,隨後方纔露出了一絲暢快而殘忍的笑意來:“原來一直被我視作強敵的大明是如此的孱弱,可笑我這些年來還要時時小心,不敢有半點大意呢。傳我之令,這一次定要拿下他們皇帝,誰能拿下朱祁鎮,便封萬夫長,賞牛羊三萬頭!”
當手下把這一賞格傳下去後,更是給蒙人騎兵們增添了一支強心針,讓他們的衝勢變得更兇更猛,即便有幾支京營軍隊強打着精神,硬着頭皮想作阻攔,也被他們迅速擊破,直衝垓心。
此時,年輕的大明天子早嚇得魂不附體。原來這戰場是如此的可怕,原來這些被祖先殺得大敗的草原部落是如此兇殘,原來自己之前的想法竟全部是錯誤的!後悔二字已不足以來形容他此刻的心情,他已完全不知該怎麼辦纔好了。
“陛下,快快離開車輦,由末將帶人殺出血路,護您回宣府!”禁軍將軍陳南進此時已來到了龍輦跟前,大聲說道。
“朕……朕還能走得了麼?”皇帝終於略回過些心神,看着步步緊逼,不斷殺戮進來的蒙人騎兵,他已變成了驚弓之鳥。
“是啊,陛下豈能獨自逃生,陳南進,你這話是何用意?”一旁的王振也着了慌,趕緊說道。因爲他很清楚,此時只有跟在天子身側,才能確保安全,不然自己身在這亂軍中,可沒有任何脫身的本事。
但陳將軍此時早已不把王公公的話當回子事兒了。他現在一心只想把皇帝安全地帶出去,所以對其話語不作理會,只是道了聲:“還請陛下恕臣死罪!”便伸手把天子從車上半架半拉地給弄了下來。
隨後,已有禁軍牽來了一匹駿馬,他們二話不說,已把皇帝扶上馬背,幾百名尚算冷靜的禁軍,就裹着他,朝着東邊急奔而去。
車上的王振見狀,整個人都呆了。半晌之後,他才一聲淒厲的慘叫:“陳南進,你個天殺的,只要咱家能回京城,一定要滅你九族呀!”
只可惜,他這咒罵在這所有人都驚慌失措,亂叫亂跑的環境里根本傳不出太遠。而在這麼一陣喝罵之後,王振只能先考慮怎麼保全自身了。所以他也迅速從龍輦上跳了出來,拉住了身邊的幾名禁軍,開始封官許願,希望由他們保護着自己離開這危險的戰場……
當王振還在爲着自己的安危尋找保護時,陳南進已帶人衝出了兩三裡地。只是,一切也就那樣了……
不知是天子那一身行頭實在太過招搖,即便是在黑夜中依然能吸引來大量敵人的緣故,還是他們確實命該如此,很快地,就有上千蒙人騎兵從四面包圍了上來。
那幾把名禁軍雖然拼死作戰,但在和蒙人鐵騎的正面交鋒,尤其是面對他們精準的箭術時,這幾百人依然是不夠看的。只幾次衝殺,幾百人就只剩下了不到百人還圍在天子跟前。就連陳南進,此時也已身中數箭,坐在馬上的身子也開始搖搖欲墜,顯然是支撐不住了。
而此時,對方已經認出了那個被禁軍極力保護之人的身份來。那身龍袍便是最好的印證。頓時間,陣陣歡呼從這兒響成一片,並迅速擴散出去:“我們抓到明國皇帝了!我們抓到明國皇帝了!”
隨着這聲音不斷外擴,很快收到消息的也先就在一干親兵的護衛下衝到了跟前。
這一刻,大明和蒙人的掌權者,這次作戰的兩軍統帥,才真真正正地會了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