率大軍直撲北京城下的也先,在看到城頭的情況後,才知道自己有些一廂情願與過於樂觀了。
本以爲如今的明國朝廷上下當已亂作一團,即便沒有棄城而逃,北京的守禦力量也必然極其薄弱,說不定只消一陣衝殺,便可帶人輕易登上這座大元舊都,從而邁出一統天下的腳步。
可眼前的一切,卻分明在告訴他,原來大明朝廷並沒有崩潰,不但各處城頭都旌旗飄揚,而且兵馬充足,那些守在城上的明軍看上去也精神飽滿,不見半點彷徨慌亂,似乎是早就知道他們的動向,做好了準備。
也先可是記得相當清楚,土木堡一戰,己方已將大明精銳幾乎殺光了。而就那些俘虜交代,朱祁鎮更是將京中守備力量幾乎抽調一空,剩餘兵馬根本不過六七千,根本不足以分兵守城。可現在看着,城中守軍又何止六七萬哪。
倒是後一個問題卻極好解釋,如今北京城北一帶依然高高飄着一艘碩大的飛艇。在早前與明軍交戰的過程裡,也先便已見識過這有利於防禦的神奇之物了,想來自己身在幾十裡外時,城中守軍便已覺察,所以才早早佈下了陣勢吧。
“他們的這些兵馬到底從何而來?是從周邊城鎮調遣而來麼?看來如今明國當家的倒也有些本領。”心思轉動間,也先臉上已露出了謹慎之色,目光落在那刁斗森嚴的城頭,暗自作起了盤算。
而這時,已經有十來名蒙人將領急匆匆趕了過來,紛紛跟也先請戰。在輕易拿下紫荊關後,他們的底氣更足,哪怕面前這座北京城看着要比紫荊關大上百倍不止,城池之高也讓蒙人準備的雲梯等物看着有些渺小,可依然沒有讓他們生出怯戰之意來,反倒激起了他們要征服這座偉大城市的鬥志來。
“太師,只要給我三萬,不,兩萬兵馬,這北京我一定給你拿下來!”有將領高聲請戰道。
“我只要一萬五……”旁邊之人急忙插話道。
“我只率本族兵馬,不要太師撥與一兵一卒。不過,城破之後,我要我們卡伊族在城中搶掠十日……”一名面帶兇相的族長更是大氣地說道。
看着這些下屬之人爭先恐後地想要對北京動兵,也先的心裡是既感得意,又有些警惕。得意的是,現在士氣正盛,這是破城的良機。而警惕的,則是他看得出來,這些人並沒有把北京城內的守軍放在心裡,有些過於輕敵了。
其實也難怪這些人看輕明軍,因爲之前他們勝得實在太過容易了些。紫荊關號稱雄關,可他們只用不到兩日就輕易奪下;而那些大明所謂的精銳,幾十萬大軍還不是被他們輕而易舉就殺得徹底崩潰,最終連明國皇帝都落到了他們手中,成了俘虜。所以在他們看來,前方的大明都城即便此時似乎守禦森嚴,也不過是虛有其表罷了。
“如今還不急着立刻攻城。”在略作沉吟之後,也先終於發聲。這話卻惹得衆人一呆,太師這是怎麼了,都已來到目標城下,卻又裹足不前。
“漢人一向有個說法,叫作先禮後兵,又或者叫不戰而屈人之兵,我們現在既然到了他們的地頭,就該用他們的規矩來行事。”也先呵呵一笑:“先派使者入城,讓城裡的明國君臣速速開城投降,這樣便可免一場征戰了。”
“啊……這可能麼?”所有人都滿臉難以置信地叫出聲來。
“你們不要忘了,他們的皇帝還在我們手中握着呢。之前那些邊關武夫或許不懂其中厲害,但城裡的那些官員,還有那個叫朱祁鈺的新皇帝,他一定會明白的。”也先再次說道。顯然,他依然難以放棄這手上的王牌,還想在北京城這兒試上一試。
有人還想再說什麼,可在也先充滿了威信的目光一掃之後,他們終於還是隻得乖乖從命。
也先爲什麼會有此決定,真是爲了少動干戈,少造殺孽麼?
當然不是,打小生在草原,早經歷了無數弱肉強食的他怎麼可能會把人命太當回子事兒呢?哪怕是他自己親族的命都可以毫無顧慮地犧牲,更別提其他部族,或是明朝人的性命了。
他所以有此決定,還是基於自家的利益考慮。因爲只有兵不血刃地奪下北京,他也先的功勞纔是最大,名聲纔是最響的。若是強攻,先不提傷亡,攻下北京之人的名聲一定大響,除非是自己親信之人,否則難說其將來不會對自己構成威脅。
而且在兵馬調動上,也存在一些問題,他是該派與自己關係密切的部族主攻呢,還是該派關係疏遠的部族主攻,這可都有着不小的說法。這種事情底下之人或許不會去想,可他身爲如今草原蒙人諸部事實上的首領,卻不能不作考慮,這可事關他接下來的全盤計劃呢。畢竟現在草原上還有個大汗脫脫不花,誰能保證他不會拉攏某些族長,給自己帶來麻煩呢?
別說遊牧民族的人思想單純,沒有什麼算計,那只是尋常牧民。像也先這樣真正掌握實權之人,沒一個不是心思細密,手腕高明之輩。他看事情,可比其他人要遠得多了。
既然太師都如此直接表態了,衆人也不敢再作堅持,只得從命。隨後不久,身負也先重任的宣承遠便孤身獨騎,來到了京城的永定門下。
在來到北京城下,仰視着這座千年古城,大明帝都時,宣承遠的心裡也是充滿了激動。
幾十年來,他無數次在夢裡做到自己意氣風發地走進這座城市。當然,在夢裡的他不是跟着蒙人殺奔而來,而是靠着科舉高中,才能出現在這兒。只可惜,幾十年歲月蹉跎下來,這一心願卻從未能了,別說來京城參加會試了,就連舉人他都沒能考中。
可他宣承遠自負才高,在他想來自己所以未能中舉,只是因爲官府舞弊。在十年前再次落榜之後,他終於做出了那個讓所有人都難以置信的決定——遠走漠北,成爲蒙人入侵中原的幫兇。
而今日,他居然真就憑着這一身份,能夠堂堂正正地走到北京城下,這讓宣承遠的心裡感慨良多,卻不知自己內心到底是個什麼想法了。
在來到那高聳的城牆,和巍峨的城門跟前之後,宣承遠才深吸了一口氣,穩住了心神,然後擡頭,朝着上方的那些將士喊道:“我奉草原太師之命前來與明國朝廷談判,你們可有能做主的,速速打開城門放我進去說話!”不知是不是因爲心情激盪的關係,年邁的他這回喊出的聲音着實不小,讓城頭守軍聽了個清清楚楚。
此時,永定門上的守軍正嚴陣以待呢。早在半日前,就已有飛艇上的斥候傳下消息,說蒙人正朝着這邊奔來。這讓這些外省備操兵心裡着實有些七上八下的,雖然表面上看來是一副嚴陣以待的模樣,可實際上,卻沒多少人有信心能擋得下蒙人的攻擊。
就在忐忑間,突然卻有這麼個老傢伙單槍匹馬地來到城下,還口口聲聲說是來談判的,這讓他們不覺有些詫異。但此事可不小,不是他們這些人能做得主的,所以趕緊就把消息傳到了下方,並迅速報到了于謙面前。
于謙此時還在盤算着什麼時候用陸縝所出的那一招呢,聽得稟報後,也明顯愣了一下:“這些韃子,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居然還會來先禮後兵這一手麼?”可既然對方都這麼做了,大明身爲禮儀之邦自然不能落人口實,所以便點頭道:“把人接進城來說話。不過,卻不能開城門!”
不開城門當然也是可以入城的,得令之後,城門上便把竹筐吊下,讓宣承遠坐在裡頭,然後將之拉上了城去。
用這種古怪的方式得以進北京,讓宣承遠更感夢幻。但此時的他已顧不了這些了,當即就在一干軍卒半護送,半押解的態度下,來到了兵部衙門。
這一路之上,他現在原來該熱鬧非凡的北京城此時卻顯得格外冷清,路上除了不斷巡邏而過的軍隊外,幾乎不見什麼行人。
其實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如今大敵當前,又因爲之前把城外近十萬百姓接進了城裡,所以此時城內的治安便成了頭等大事。爲防真個出現什麼意外,索性就將百姓暫時禁足在家,只等擊退敵人之後,再任他們出門不遲。
懷着有些怪異的心情,宣承遠終於在兵部衙門裡見到了臉色凝重的于謙。在兩人打了照面,互相端詳了對方一陣後,還是于謙先開了口:“閣下看模樣應該是我大明子民吧?卻爲何要投靠韃子,做出此等數典忘祖的事情來?”沒有問候,沒有急着詢問其來意,他的第一句話,居然就直接發難。
這,實在有些出乎宣承遠的意料,讓這個老人的面上頓時一紅,原先的氣勢也爲之一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