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議和朝會看似差不太多,都是朝廷君臣奏對議事的一場大型聚會,但其實區別還是不小的。比如前者在參與人數上要比後者少得多,再比如朝會一般都沒有個明確目標,可廷議卻是奔着一個主題來的。
今日這場廷議的主題自然就是應對蒙人使者的無禮要求了。所以羣臣在進入文華殿,行了君臣之禮後,也不多多說什麼只是肅然立在下頭,等着天子下旨召見那蒙人正使入宮來。
心領神會的朱祁鈺見狀,也清了下喉嚨欲待下旨。可就在這時,下邊卻呼地閃出一人來,躬身拜奏道:“陛下,臣兵科給事中董遲有事稟奏。”
這一打岔,着實出乎了在場幾乎所有人的意料,大家都有些詫異地轉頭看着這位不起眼的七品言官,不知他這是唱的哪一齣。
其實照廷議遠高於朝會的規格來說,今日這裡是不可能出現低於四品的官員出現的。可是凡事總有例外,這些言官就是朝廷許多尊卑制度裡的例外,因爲朝廷需要他們在場監督官員行止,起個查漏補缺的作用,所以這名給事中在廷議現場倒也不是太過使人意外。
可是,他在此時開口就有些不合時宜,甚至讓人覺着有些莫名其妙了。不少人甚至都在心裡猜測着,是不是這位有什麼冤屈,逼不得已纔在今日鋌而走險哪。
被這許多朝中重臣拿異樣的目光圍觀着,董遲的心裡也是一陣陣的發虛。但很快地,他又鎮定下來,想起了之前陸縝找到自己時所說的那番話:“言官雖然權力極大,但實惠卻是極小,最多就是被高官們拿來當槍使,還很少有升遷的機會,董大人可有爲自己的將來考慮過麼?”
言官在京官序列裡確實是個極其特殊的存在,他們位卑而權大,還有風聞奏事,言過無罪的特權在手。所以他們平日裡彈劾朝臣幾乎是沒有任何約束的,上至內閣閣臣、六部尚書,下到京縣縣令,都是他們眼中的目標,甚至有大膽些的,還能對天子也加以諷勸。
可是在有如此大權力的同時,他們的處境卻又很是不堪,這不但表現在他們是滿京城上千官員裡收入最少的——大明官員俸祿因爲太祖時定下的規矩本來就極少,官員只能靠職權來獲取灰色收入,而言官在這上頭是沒有任何本錢的——日子過得苦巴巴,還體現在很少有出頭升遷的機會。
因爲言官一向都是由舉人,或是三甲同進士等科舉考試裡成績不那麼拔萃的人擔任,在資歷上他們便已弱了人一大截。再加上他們平日裡還因爲要彈劾官員而得罪許多人,就更不會有人在關鍵時刻拉他們一把了。
官場就是一張大而細密的網——人情網,在其中的每個人都有着自己的關係,或是同鄉,或是同年、朋友,有時候得罪一人卻可能把一大幫人都給得罪了。而言官的職責就是彈劾人,得罪人,一兩年下來,很可能就把半數以上的京官都給得罪遍了。在如此情況下,試問他們怎麼可能得到旁人的保舉幫助,從而在仕途上有所進步呢?
唯一的機會,或許只有熬資歷,一點點從普通的給事中之流熬成御史,真個進入到言官體系的老巢都察院裡去。不過想做到這一點,沒個二三十年的工夫,和相當的運氣是根本不可能的。
或許正是因爲知道自己升遷無望,又有太祖皇帝定下的風聞奏事的諭旨作爲護身符,所以京城裡的言官們的膽子都極大,真是什麼人都敢彈劾。
董遲就是這些人中的一員,已經四十掛零的他依舊只是個七品兵科給事中,眼看自己年華老去卻前程渺茫,他自然是心急如焚,不斷想着有什麼辦法來改變這一切了。
而在兩月前的一次小事裡,他和陸縝得以相識。因爲他也是蘇州人氏,又身在兵科,好歹和兵部能掛上些關係,故而就藉機親近起這位皇帝跟前的紅人來。而陸縝,當時也想着能有一個可爲自己所用的言官,所以便也折節下交。
只是沒想到兩人的這番往來卻被有心人看在了眼中,於是就有某幾名御史或是出於沒事找事,或是出於對同僚的嫉妒,居然就彈劾了陸縝一個結黨營私的罪名,這讓陸縝足足裝了有大半個月的孫子。
好在這並沒有斷了陸縝與董遲之間的交情,而就在前兩日,陸縝便藉故將他叫到了自己的公房之中,道出了那句話來。
這句話可算是切中董遲的要害了,他當即動容拱手:“還望陸侍郎教下官。”他聽得出對方這是有下文的,急切間都不顧對方比自己要小上十多歲了。
陸縝先是看了他半晌,這才緩緩地道:“你的心思,本官其實是知道的。人嘛,總是有上進之心的。不過,你想法親近於我,想討我歡喜的做法卻有些緣木求魚了。你是言官,而我卻是兵部官員,即便有心幫你,怕也無能爲力哪。”
“那大人的意思是?”
“能幫你的,只有你自己。而你要爭取的,也不是我這個兵部郎中的好感,而是另一個更關鍵之人對你的好感。只要他有心要重用提拔你,升遷就不是什麼問題了。”陸縝循循善誘地道。
“卻是哪位大人?”董遲被他說得心動不已,趕緊急聲問道。心裡也急速轉着念頭,難道是吏部胡天官?可他自去年開始就一直臥病在牀,根本做不了主啊,還是說吏部另有人與陸侍郎關係密切?
見他低頭沉思,滿臉苦惱,陸縝也不再打這個啞謎:“此人非大人,而是上人,是人上之人!”
“陸大人是說……當今陛下?”董遲立刻就明白了過來,但隨即又苦笑起來,這不是玩兒自己麼?自己一個七品言官,怎麼可能討得天子的好呢?就是想見天子一面都有些困難呢。
“正是。”陸縝卻是一點頭:“只要陛下肯重用你,別說你只是個七品言官了,就是個不入流的小吏,也是大有出頭機會的。”
“可是……”
陸縝忙出言打斷了他的話:“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你覺着無法討得天子歡心?這便是本官找你來的關鍵所在了,現在就有一個能讓你爲天子效力的機會在這兒,就看你有沒有膽子接下了。”
“大……大人請說。爲人臣者,自當爲陛下效力分憂。”只略一猶豫,董遲便表態道。他看得出來,這事兒一定不易辦,不然陸縝也不會如此鄭重而秘密地叫自己來了。但機會就在眼前,他可不想輕易錯過了。
陸縝笑了一下,這才板起了面孔道:“有一點本官可要把醜話說在前頭,要是事後反悔,而此事又被外人所知,你該知道是個什麼結果。”
“下官明白,下官在事成之前一定守口如瓶。”董遲忙保證道,隨後又眼巴巴地望了陸縝一眼,想知道到底是什麼吩咐。
“你可知道除了北邊的韃子之患外,如今陛下最在意的又是何事麼?”陸縝不急着把事情挑明,而是突然問了這麼一句。
這話讓董遲明顯一怔,想了半晌卻依舊沒有任何頭緒,只能乾笑地看着對方,等着答案。陸縝見了,只能輕嘆一聲:“最近京中最惹人關注的又是何事?”
“是那韃子使者……”話剛說了一半,董遲終於醒過味來,臉色變得有些古怪起來。
他終於明白陸縝指的是什麼了,原來天子最在意的,居然是還在北邊的太上皇麼。他在意的當然不可能是太上皇的安危,而是其對自身皇位的威脅了。這個想法一生,讓董遲就是一陣心跳加速,這種天家之事,他一個小官可不敢深想細究哪。
陸縝見他臉色突變,就知道其已經明白自己要說的是什麼了,心裡也不覺一鬆。這位還算不笨,也不用自己把話說得太透了。便在對方稍稍回神之後道:“王子犯法與民同罪的道理你應該是知道的,之前那場大敗已有不少人受到了懲罰,但還有一個罪魁禍首卻無人追究其責任。本官與天子一樣,希望有人能站出來爲那些死難者說句公道話,不知董大人你可有這份爲國之心麼?”說着,一雙眼睛便盯在了面前之人的臉上。
“我……下官……”董遲只覺着一陣心跳加速,口乾舌燥,背上也冒出了一層層的汗來。這可實在不是一件容易出口的事情哪,一旦接下了,必然會天下矚目。而他作爲人臣,做這事也勢必會讓人斥爲別有用心。
但是,這又確確實實是個機會,如果因此讓當今陛下對自己生出好感來,那過不了多久,自己就能從這已蹉跎了十數年光陰的給事中位置上挪動上去了。
權衡良久,董遲最終還是決定抓住這個機會。雖然這會惹來非議,但實惠卻是看得到的。而且這還有陸縝配合着呢,這個險很值得冒哪。
當他道出:“下官願爲陛下和大人分憂,此人之罪行下官一定會據實彈劾!”之後,陸縝也露出了笑容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