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進入到六月三伏天后,溫度便直線上升。懸於半空的日頭就如一團烈焰不斷向着九州萬方散發着足以將一切都炙烤融化的滾滾熱浪。哪怕是有泉城雅稱的濟南城,如今也成了一隻巨大的蒸籠,熱得叫人輕易不敢出門。
但周朝先和葉暢飛兩人此刻卻只覺着後背陣陣發寒,根本沒有半點炎熱的感受。他二人所以會有如此反應,不光是因爲這屋子裡擺着好幾盆的冰塊,讓暑意消減了許多,更因爲上頭巡撫大人看着他們的冷冽目光。
一直以來,陸縝對這些下屬官員的態度還算尊重,極少真個怒目相向,哪怕是之前他們明裡暗裡與自己作對,阻礙開海之事時,他也保持了面子上的友善,只在暗地裡拿住他們的把柄加以威脅。可今日,他顯然是動了真火,已顧不上什麼面子不面子了。
在這麼盯了兩人有好半天后,他才沉聲道:“怎會如此?曹縣一帶又非什麼富庶之地,怎會有響馬突然殺出,還做下如此血案來?黃岩鎮、臨山鎮兩鎮近五百戶,三千無辜就這麼被人屠戮一空,你們這些人是做什麼吃的?難道忘了保境安民是我等爲官者的首要任務了麼?”
他確實有理由感到憤怒,當兩人把這份血案呈報上來時,陸縝簡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三千人,三千名無辜百姓,就這麼都被人給殘殺了,這事實在是太大了!
“卑職知罪……卑職也沒想到那幾股響馬盜匪這次竟如此喪心病狂,全無半點防範……”葉暢飛灰敗着臉,低着頭領罪道。這次鬧出如此大案,他作爲山東都司,自然是首當其衝之人,因爲守土本就是他這個武官的本職所在。
而一旁的周朝先也是滿臉的惶恐與悔恨:“撫臺大人教訓的是,是下官沒有把事情辦好,纔給了賊人以可趁之機,還請大人責罰。”
陸縝看着這兩個主動認錯的下屬,久久沒有反應。其實他心裡也明白,這次的血案也不能完全歸咎到這兩人的身上,畢竟誰也不會料到響馬盜匪會肆無忌憚到如此地步,這完全不合常理呀。
在名著《水滸》一書裡,山東一向是強人輩出的地方,光是嘯聚山林,敢於和朝廷官軍對抗且不落下風的賊匪也有許多。可是現實卻非如此,至少在如今這大明朝,山東一向太平,縱然有小股盜匪,也只是攔路劫掠,小打小鬧而已,從未做下過如此驚人的惡事。
因爲就是這些賊匪心裡也很清楚,若真做出了什麼大案來,只會把自己陷於絕地。若真惹惱了官府,不惜一切地派出大軍圍剿,即便能逃入太行山裡,也很難再出得來了。
可這一回,這些傢伙居然就破壞規則地大肆殺戮,並把兩個小鎮的百姓全部殺光,這實在有些超出常人的認知範圍了。
在壓下怒火,略一定神後,陸縝才繼續說道:“既然慘劇已然發生,現在再問罪你們又與事何補?如今要做的,一是確保曹縣及周圍其他府縣的安全,不能讓同樣的事情再度發生,二則是趕緊將功贖罪,把這些賊人給拿捕歸案,以慰無辜死者的在天之靈。這兩件事,你們要是辦好了,本官還能在陛下面前爲你們說幾句話,若是再出什麼岔子,本官首先就拿你們爲死難者抵命!”話說到後來,陸縝的眼中又閃過了絲絲精芒。
雖然他的話說得挺重,但周葉二人心下反倒是一寬,至少此事還有彌補轉圜的餘地。所以兩人趕緊拱手錶態:“下官領命。我們這就帶人趕去案發所在找尋線索,一定會在確保當地安全的情況下,將這些兇徒抓捕歸案。”
“唔。”陸縝這才稍稍緩和了下臉色,點頭應道。隨後又看了周朝先一眼:“周大人,你有沒有覺着此事實在有些蹊蹺?”
周朝先立刻點頭:“此事確實很有些不同尋常。以往雖然也有賊匪搶掠地方的案子發生,但卻從未有過這等將一鎮無辜都屠戮一空的事情。無論山匪還是響馬,都極少如此。”
“而且就本官所知,這兩處鎮甸都不是什麼富庶所在,他們花大力氣進犯這兩地又是圖的什麼?”陸縝也提出了自己的懷疑來,聽得兩人又是一陣點頭。
葉暢飛在略作猶豫後,才說道:“大人,以下官愚見,唯一說得過去的,就是此兩鎮都靠近太行山一帶……”
“光是地理就讓賊人大開殺戒,這理由可說不過去哪。”陸縝說着,已經站起身來,走到了側手邊那張有些簡陋的山東地理圖前,拿手在曹縣一帶緩慢地滑動起來:“應該還有別的什麼理由。”說話的同時,他的心裡隱隱想到了些什麼,似乎這兩處鎮甸有些熟悉的感覺,只是一時卻又想不起具體是什麼了。
照道理來說,自己應該不會去留心這兩個小鎮的。畢竟他陸縝如今是一省巡撫,多少大事都顧不過來呢,怎麼會去留意這麼兩處小鎮子呢。
兩名下屬也隨之靠了過來,葉暢飛在微微一呆後,又說道:“另外,還有一點……就在案發時,下官曾派了一個百戶所的官軍趕去那附近,照道理,那些賊匪是更不敢在官軍眼皮子底下行兇了。”
“還有這事?”陸縝的注意力立刻就從地圖上轉移開去:“你爲何會突然有此決定?難道是早就聽到了什麼風聲麼?”
葉暢飛趕緊就搖頭否認,這責任他可擔當不起,隨後才解釋道:“其實這是高藩臺請下官幫忙,我纔派了百十名軍卒過去應付一番。”
“此事與高藩臺又有什麼關係?”
“他說是山西那邊傳來消息,說有犯了事的軍官逃入太行山,隨後又和當地的賊匪勾結在了一處,似有偷入我山東行不軌之事的可能。爲了以防萬一,就拜託下官派人去那一帶鎮守。當時下官也沒想到事情竟會變成如此模樣……”葉暢飛終於把事情的前因後果給道了出來。
而陸縝在聽了這一番話後,也愣在了當地。直到這時候,他才猛地醒悟過來,自己所以覺着那兩個鎮甸有些熟悉,卻是因爲前不久曾在文書裡看過它的名字。正確地說,是對黃岩鎮有着深刻印象,因爲這鎮子就是石亨在文書裡提到的,讓山東官府派人嚴密監控的那名叫姚乾的逃兵的家鄉所在!
話說當初在直接讓高盡忠回絕了石亨的要求後,陸縝就把這事兒給拋到了腦後。因爲在他看來,這只是一件小事,難道石亨還能因此就向朝廷告自己一狀不成?作爲巡撫的他,有的是其他更要緊的事情,哪怕是給北京的家人寫幾封書信,都比這事重要得多。
只是……事情的發展怎麼突然就變得如此嚴重了呢?那個叫姚乾的逃兵,真個就如山西那邊傳來的消息所顯示的那樣,竟與藏身深山裡的賊匪沆瀣一氣,然後聯合他們殺進了山東境內,犯下了如此大案?
不對,這事怎麼想都透着古怪,叫人難以相信。哪怕這姚乾和家鄉之人結有什麼深仇大恨,也斷不至於幹出如此滅絕人性的事情來。那可是幾千名鄉親父老,而且絕大多數都不可能與之結仇,他怎麼可能放由那些賊人對他們大開殺戒呢?
隨後,葉暢飛的一句話就更讓他確信了此事另有隱情:“下官以爲,這次犯下如此血案的兇徒應該遠不止一路賊匪,不然以他們只有百十人的人手,是根本不足以屠盡滿鎮百姓的。我山東一地,習武者也有不少,真遇到這等事情,總有些青壯會奮起反抗……”
陸縝深以爲然地點下頭去:“你說的不錯,這確實是個疑點。是什麼人,能糾結起這許多的響馬山匪來做出如此事情來。若只是一路賊匪,一個小鎮的那點財富或許還能讓他們鋌而走險,可要是再多上幾股人馬,就有些得不償失了。”
如此一分析,三人便越發覺着事情古怪,箇中一定隱藏着什麼秘密了。不過身在濟南的他們,顯然不可能真正查出事情的真相,所以周朝先和葉暢飛二人還是在陸縝的囑咐下,決定帶領人馬迅速趕去當地,把事情查個水落石出,把那些殺人的兇徒給捉拿問罪。
直到兩名下屬離開,陸縝的目光才沉重地落到了那張地圖之上,最後定在了隔着太行山的那一片只是籠統地寫着山西二字的空白區域。一個有些瘋狂,甚至連他自己都無法說服的想法突然就跳出了腦海:“這次之事,會不會是石亨對我山東地方的拒絕其要求的報復?”
這個想法生出後,都嚇了陸縝自己一大跳。這怎麼可能?雖然石亨確實算不得什麼好人,可也不至於幹出如此喪心病狂的舉動來吧?但這個想法卻似乎是對此事最爲合理的解釋,因爲要想號令那許多的響馬山匪可不是一個逃兵能做得到的,倒是官府確有這樣的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