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朱祁鈺還是藩王時,就曾聽皇兄說起過身在絕頂處帝王的孤寂,孤家寡人可不是說說而已,滿朝文武就沒一個能真正跟自己說實話的,所有人都在跟自己演戲。
正是因爲感受到了這一點,朱祁鎮纔會對王振信任有加,因爲只有王振是真正對自己言聽計從,不會欺騙自己的——當然,他的這一想法到最後證明也完全是錯誤的。
幾年皇帝做下來,朱祁鈺也明顯感受到了這種孤家寡人的滋味兒,他也越來越是寂寞,越來越覺着羣臣與自己距離再不斷地疏遠。唯一讓他還能生出一絲暖意來的,就只有那個幾年幫助自己,之後有不斷爲自己分憂解難的陸縝了。
可今日,這個自己最信任的臣子陸縝,居然也承認他揹着自己做着中飽私囊的事情!這一事對朱祁鈺的打擊實在太大,竟讓他甚至都不知道該做何反應纔好了,只能愣愣看着,滿臉的詫異與失望。其實,他失望的不是陸縝貪錢,而是瞞着自己貪錢。
于謙等人也滿是意外地看着說出這番話來的陸縝,難道他真個是爲了謀求利益才一力堅持開海的麼?可多年的相處下來,他怎麼看都不是這樣的人啊……
當然,更多的人是感到一陣幸災樂禍,覺着陸縝這是太大意了,居然把實情給道了出來。如此一來,即便有人再想保他,怕也難開這個口了吧。
在無數人或喜或憂目光的注視下,陸縝再次深施一禮:“陛下,臣還有話要說。不知陛下可還記得三年多前臣向陛下求助一事麼?”
“嗯?”皇帝微一愣,下意識地一點頭:“朕自然是記得的,當時因爲許多人都不看好出海貿易,再加上朝野有太多人表示反對,所以你在回京時曾向朕求助,朕當時也從內庫裡撥出了一些庫藏與你售往他國。”
“陛下對臣之恩德,臣縱然肝腦塗地亦難報萬一。”陸縝趁機道了一句,這讓皇帝的臉色稍微好看了些,而後又繼續道:“當時的情況就是如此。可即便陛下肯幫臣,但準備的貨物卻依然不足,所以臣纔會想起了向我這位族叔陸仁嘉求助。而他,在知道這是朝廷要事後,二話不說,就把原先的生意都拋到了一旁,毅然決然地把所有身家都拿出來,從江南等地購入了絲綢、茶葉、瓷器等物運去山東。正是因爲有他的慷慨解囊,這首次出海的貨物才勉強夠用,這纔有了最終的大賺一筆。
“陛下,在臣最感到爲難,也是開海貿易最困難的時候,是陸仁嘉他不顧風險出資相助,難道臣在事成之後,就因爲他與我之間的叔侄關係就要將他從這海上貿易一事中排除出去麼?這麼做,臣固然是博得了一個清廉正直的虛名,可對我那族叔可就太不公平了!臣不想做這麼個沽名釣譽之人,所以才讓他繼續參與到出海貿易一事上來。但臣敢保證,無論是對他,還是對其他出海貿易的商人,我都一視同仁,斷沒有親疏之分,臣更不敢因私忘公,還忘陛下明鑑!”說話間,他已再度跪了下來。
隨着這番解釋下來,皇帝臉上的鬱結之氣頓時消散。原來陸縝並沒有在此事上懷有私心,他所以不提,不但不是因爲有私,而是因爲太過無私。因爲他心中無愧,壓根就沒把他那族叔區別看待,所以纔沒有報與朝廷。
在明白這一點後,朱祁鈺心裡甚至都生出了一絲愧疚來。自己怎麼就會懷疑陸縝這個忠臣別有用心呢?他趕緊就把手一擡:“陸卿快請起來,此事朕自然是信你的,你做的並無不妥,不但無罪反倒有功了。不但有功,就是你那族叔,叫什麼來着,對,叫陸仁嘉的,也有功於朝廷!”
“謝陛下體恤下情,臣感激不盡!”陸縝忙又稱了聲謝,這才站起了身來。他知道,自己這一招以退爲進,先抑後揚是成功了。而且,還有意外收穫,有了皇帝這一句讚賞,即便自己不在山東,陸仁嘉也足以把生意做好了。
他是安全了,鄭華春那邊可就有些慌了:“陛下……”真沒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想出來的四條彈劾陸縝的罪名,居然被他一一反駁,卻該如何是好?
皇帝當即就瞪了鄭華春一眼:“鄭華春,你身爲御史雖有風聞奏事之權,但在彈劾官員時也不能隨意編排了罪名哪,你這樣若是冤枉了忠良之士,卻與當初的廠衛有何區別,又將置朕於何地?”
這話已是極重,就差說他是在欺君了。明白這點的鄭華春更是臉色蒼白,當即就跪了下來:“臣知錯,臣當時只是看到了陸大人的幾項罪名,這才……”
“罷了,朕不會因此就責怪你什麼,只望你今後行事能穩重些,切莫再如此操切莽撞了!”皇帝一擺手,根本就不想聽他多作解釋,不過也沒有追究的意思。
可即便如此,鄭華春也是身子劇顫,面如死灰,跪在地上竟都站不起身來了。別看皇帝沒有問他的罪,但光那兩句評語,就幾乎斷送了他的前程。
行事操切而不夠穩重,這可是當官的大忌,當一個人被貼上這麼一個標籤後,今後在官場上將寸步難行,再不會有上司賞識他,終其一生,也就是一個最底層的御史而已了。
要知道,那些當言官御史的官員所以甘於在這個沒有半點油水的位置上做官,所圖的一是名,二就是以此爲晉身之階了。因爲彈劾而聲名鵲起,隨後被提拔入重要衙門的人可着實不少。鄭華春這次如此賣力地彈劾陸縝,爲的也正是這個,可現在,卻換來了這麼個結果,如何能不讓他感到絕望呢?
不過,在場的這些官員可不會去在意他一個小小御史的心理,他們在意的反倒是陸縝。直到這時候,大家纔想起了幾年前的一些事情,不少官員就是因爲和陸縝爲敵,最終才落得個黯然離場的結果。想不到幾年過去了,陸縝的戰鬥力是半點都沒有減弱哪。
這讓不少原先參與了彈劾他的隊伍,但今日卻未出面的官員暗自慶幸起來。同時,他們也拿定了主意,既然人都調回京城了,自己就不要再追着不放了,不然後果可不好說哪。
當然,也不是所有人都這麼想,至少有一人不想就這麼放過了陸縝。就在陸縝再次行禮,打算退回去時,他便大步走了出來:“陛下,臣禮部侍郎丁宗恕有事啓奏。”
“丁卿請說。”雖然感到了一些奇怪,但皇帝還是點頭道。
“臣也要彈劾原山東巡撫陸縝。”丁宗恕看了一眼陸縝後,一字字地說道。
羣臣再度露出了異樣之色,而皇帝也是一臉的不解:“丁卿你又因何事要彈劾他啊?”
“臣要彈劾陸縝他在此番進京之後胡作妄爲,違反朝廷律令!”
“此話怎講?”
“陸大人,本官問你,就在幾日前你剛奉旨回京時,可曾去了位於西直門附近的自家宅邸?可曾讓手下在那裡傷了好些百姓無辜?”丁宗恕轉過頭來,看向陸縝問道。
陸縝回望向他,眉頭漸漸就挑了起來。他認出來了,這位正是剛纔在宮門前對自己仇視相向之人。當時,他還奇怪對方爲何拿這等充滿了怨恨的眼神看着自己呢,即便因爲看不慣自己開海之舉,也該只是公憤而已,還到不了如此刻骨仇恨的地步纔對。
可現在,聽了對方自報姓名後,陸縝迅速就明白了過來,問題的關鍵只在對方的姓氏上——他姓丁!而就在幾日前,在自家門前,他便打傷過一個叫丁玉卿的青年,只看相貌,便可推出這位丁侍郎應該就是丁公子的父親了。
陸縝的推斷完全正確,丁宗恕正是丁玉卿的父親。而且他就這麼一個兒子,向來就寶貝得不行,打小就甚是寵溺,不敢讓他受半點委屈。正因如此,爲人一向古板的丁侍郎家的公子纔看着像個紈絝公子。
不過丁玉卿有一樁還是不錯的,那就是孝順。前段日子,因爲父親老在家裡唸叨着陸縝開海有多麼多麼的不是,便讓丁公子將之記在了心上。於是,在某日裡,他就想出了花錢讓城中無賴潑婦之類的跑去陸家門前鬧事,爲的就是給自己老爹出口惡氣。
可沒想到,他這一做法卻給自身帶來了大-麻煩,居然被回到京城的陸縝當場拿住,不但把那些鬧事的地痞都給嚴懲了一番,還出手斷了他的一條胳膊,又踢得他受傷不輕。
當丁宗恕看到重傷的兒子時,心裡對陸縝的怒火自然是到達了頂點。如果以前爲了公事他還能保持理智的話,這次爲了兒子,他是全然顧不上什麼體面,什麼對錯了。
今日的丁侍郎只是一個想爲兒子報仇的父親,哪怕陸縝此時氣勢正盛,他也毫不懼怕,當即就跳出來進行彈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