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與人羣一道進入曾經的東京汴梁城,如今的開封府城後,陸縝就明顯能夠感受到這座古城早已不是《東京夢華錄》和《清明上河圖》裡所描繪的那座世界級的大城市了。雖然城池的整體框架還在,但那種清貴與繁華早已不見,有的只是尋常的市井人生罷了。
就是那往來於街市上的百姓,臉上也掛着幾許的愁容,腳步匆忙間帶着對未來生活的迷茫與不確定。這讓看到這一切的陸縝心裡不禁有些失落,畢竟作爲曾經的文科生,他還是很嚮往北宋都城的繁華似錦,只可惜這一切都已隨着歷史的變遷風流雲散了。
不過轉念一想,他也就釋然了。畢竟如今已是大明朝,北宋王朝早已是歷史長河裡的一朵湮滅了浪花,如今的北京與江南諸城論繁華也不在當年的東京之下,何況,此城去年還曾差點遭受滅頂之災,此時呈現出這番光景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正四處觀望間,一陣咣咣的鑼聲就吸引了衆人的注意,大家循聲望去,就瞧見有不少百姓正聚集在一張高高張貼起來的榜文之下,人羣裡還有人在高聲解說着,即便隔着有些距離,那話還是清晰地傳到了陸縝他們耳中:
“……知府大人有令,爲防再有心懷不軌的歹人蓄意囤積糧食謀求高價,官府將在三日之後禁絕一切糧食買賣,而且將達兩月之久。只要有敢抗令的,絕不姑息。爾等就趕緊去各糧店購買糧食吧,遲了恐怕就要來不及了!”
這一番話說下來,人羣裡頓時譁然一片,有質疑的,有提問的,但那幫着宣講榜文的讀書人根本沒有解釋的意思,只是照本宣科地讀着上頭的內容,然後將之歸結給了一切都是知府大人的意思。
眼見爭辯反對是完全沒有用處的,這些百姓才如夢方醒,趕緊就轉身離開人羣,急匆匆就往後方不遠處的糧鋪跑去。片刻工夫,那本來沒多少客人光顧的糧鋪門前就排起了長龍,人滿爲患……
看到這一場面,姚乾等人明顯露出了不可思議的神色來,半晌纔有人對車內的陸縝道:“大人,這事恐怕與之前咱們的人被官府拿下大有關聯了?”
陸縝深以爲然地點了點頭:“應該是錯不了了。可我也沒想到,這開封知府居然就會有這麼大的膽量,敢下這樣的禁售糧食的亂命。一旦事情被人捅出去,恐怕他的官也就當到頭了。”
“都督,那接下來咱們怎麼辦?是去府衙打聽一下麼?”姚幹又詢問道。
陸縝沉吟了一下,便搖頭道:“不急,既然都到這兒了,就該穩紮穩打纔是。而且,我們恰逢其會,不是正好可以趁着大家都大批量地購買糧食時也搶買些糧食下來以爲備用麼?這樣,先找地方落腳,然後你們分頭去城裡的各個糧店,能買多少買多少。”
衆人答應一聲,這才護送着陸縝的馬車繼續往裡走,尋到牙行後,以行商的身份先在城裡租下了一處宅子。
等忙完了這一切,這天色都快黑下來了,今天是顯然不可能再外出買糧,所以他們便暫時歇息下來,打算等到次日一早,再分頭行事。
而陸縝,則在自己的臥室裡陷入到了沉思之中。他總覺着眼前的事情很有些荒誕,那開封知府的行事也太肆無忌憚了些,畢竟這裡可不是西南西北等邊遠地區,天高皇帝遠的,可以任由他胡來。在這中原地區,又離着京城不遠,一旦真有人把事情鬧大了,難道他還能蓋得住,還能脫得了身?
一個能當上開封這等大城知府的官員絕不可能因爲一時興起而幹出這樣的事情來,他敢這麼做,就一定有着某種依仗,又或者是懷了某種目的。只是,到底是什麼,他一時卻是看不透了。
“唯有等明日去外頭打聽一番,再去府衙稍作試探,纔能有所收穫了。”陸縝心裡轉着念頭,已暗暗定下了計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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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的開封城裡,註定有無數人要難以安歇了。
那些百姓們都在忙着將糧食採購進家門,以防官府說到做到,到時候自家可要餓肚子了。而糧鋪裡的人,則忙着張羅出售存糧,還不時根據需求悄悄地把糧價往上提。
本來這城裡的糧價就因爲去年的水患和如今春荒的緣故遠遠高過了平時價格,都快到四十文一斗了。現在這麼一鬧,糧價便已破天荒地來到了五十文一斗,這是以往連做夢都不敢想的事情哪。
可即便如此,不少糧鋪的東家卻依然看不到半點笑影,反而在那兒長吁短嘆的。因爲這買賣糧食可不是一錘子買賣,他們之前可是跟別處訂下了大批糧食的,只是現在還沒到而已。一旦官府規定接下來兩月,甚至更久都不得賣糧的話,到時候他們手裡可就得屯上許多糧食了。而糧食這東西又不可能久存,要是出了什麼問題,可就要賠慘了。
所以別看接下來幾天生意一定會很好,可糧鋪上下人等卻依然滿面的愁容,就跟尋常的百姓沒有兩樣。
至於官府方面,情況也好不到哪兒去。自知府而下,所有人都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因爲這事實在太不得人心了。誰都知道,這等亂命會多得罪百姓。現在大家忙着採購糧食,或許還不抽不出精神來找官府麻煩。可是兩三天之後呢?
即便兩三天後他們忍了下來,問題也依然無法解決。漫長的兩個月時間,足夠讓人感到煎熬了。誰也無法保證城裡百姓會不會因爲之後某天突然吃不上飯就跑到官府這裡來鬧事,甚至是跑去京城告狀。
而更讓人感到無奈的是,這事情明明就不是他們這些府衙官員的意思,完全是受周王府的指使,這口黑鍋背得實在太過冤枉了。但誰叫府衙早已受制於人呢,現在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與城裡其他人的愁苦與迷茫不同,此時的周王府內,那些始作俑者們卻正在彈冠相慶,當聽人把今日城中百姓爭相去糧鋪購買糧食的急切模樣,以及有人因爲一個先來後到的問題而爭吵甚至大打出手時,在場的不少人更是發出了陣陣鬨笑來。
看着頗有幾分名士風采的當今周王朱子埅更是笑得連酒杯都拿不穩了,一顫間半杯酒便撒在了自己的衣裳上。不過他也不當回子事兒,只是說道:“這些草民果然都是目光短淺之人,只這一個消息,就把他們嚇得如此模樣了。”
“其實這也在情理之中。以王爺高貴的身份,發句號令讓尋常草民奔忙一番,自然也是理所應當的。”大管事朱轍當即出言奉承了起來。隨後,其他幾名心腹管事也都開腔附和,馬屁諛詞頓時就充斥了整個偏殿。
這讓咱們周王爺是笑得越發的開懷,只有身前不遠處一名文官打扮的男子的臉色卻在不斷地變化。終於在忍了良久後,他再忍耐不住,張口道:“王爺,臣以爲你此番的做法實在有些欠妥。這開封不光是您的封地,也是我大明的疆土,一旦真鬧出什麼岔子來,朝廷一定不會不理的,到時候,要是包知府那裡受不住壓力將實情上報,王爺想要全身而退怕也有些困難。還望王爺三思,收回成命!”說着,他還站起了身來,鄭重其事地衝周王行下了禮去。
他這一開口,頓時就讓本來還在嬉笑的衆人爲之一窒,周王的臉色很快就冷淡了下去:“高長史,你這是在說本王有錯麼?”
“臣不敢,但王爺如此做法很可能會讓自身陷於被動,臣身爲朝廷所封輔佐王爺的長史,自然有責任加以規勸了。”這位叫高恭的男子不亢不卑地回話道。相比於其他那些什麼管事,他這個長史的身份可要高貴得多了,在這周王的封地裡,他就相當於以前朝廷裡的宰相,真正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
所以即便是那些得周王信用的管事,縱然心下不滿於他的言辭,也不敢太過放肆,只能恨恨地看了他一眼:“高長史,你這話也太過危言聳聽了,咱們王爺怎麼可能完全不顧治下百姓的死活呢?”
“那你們……”高恭頗有些不解地還待再問,卻被周王揮手打斷了:“你覺着本王會昏聵到真讓我開封數月不能售糧嗎?你錯了,本王這不過是爲了把某些宵小之徒給釣出來罷了!”
見高恭依然是一副懵懂的模樣,朱轍纔出言解釋道:“前番有人在我開封購買糧食試圖運去滎澤縣的事情高長史你應該有所耳聞吧?就我們所查,這幾人背後應該另有主使,而且他們也一定還有同夥在我開封。只是這幾個傢伙就是不肯招供,人又被關進了府衙牢房,所以我們只有用計誘使那些人自動現身了。而這一計,正是爲他們而設。這下,高長史你該明白王爺的良苦用心了吧?”
這話說得高恭越發震驚,半晌才長嘆一聲,拱手退了下去。有些事情,已經無可回頭,只願王爺不會在今後後悔自己所做的決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