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朝的歷史,在朝堂上很大一部分就是一場君臣間的鬥爭史。
開始的時候,是君權佔着絕對的上風,無論是洪武帝朱元璋,還是永樂帝朱棣,那都是強勢到極點的霸道人主,臣權被死死壓制不說,許多人更是動輒得咎,朝不保夕,只能謹守自己人臣的本份,憋屈得很。
但到了仁宗皇帝后,情況就變得大不一樣了。臣權得到了極大擴張,君權卻被一點點地侵蝕。畢竟人的能力有高下,精力更是差別巨大,後面的子孫自然是不可能和開國天子那旺盛的精力與強大的控制力相比的。所以他們只能把原來屬於自己的權力一點點出讓給下面的臣子。
由此,本來只是作爲天子秘書機構的內閣權力就逐漸增大,足以和皇權相抗。當初朱元璋罷丞相設內閣爲的是獨攬大權,可他做夢也想不到後世的不肖子孫竟會使皇權喪失得比任何一個朝代都快,要是泉下有知,太祖皇帝恐怕就要跳出來大殺四方了。
當然,後來的皇帝們也並不希望這樣的事情不斷惡化,於是從宣宗時開始,就設立了一個司禮監的機構來和內閣打擂臺,以起到相互制衡的作用。
身爲天子,除非你有太祖太宗那樣驚人的戰鬥力,否則孤身作戰的你確實無法和滿朝的文官鬥。所以關鍵時刻就得找幫手了,身邊得信的太監,這時候便成了他們最順手,也最信得過的存在。
或許一開始宣宗並沒有要拿太監去和朝臣打擂臺的想法,只是閒來無事教宮裡的太監一些知識而已。但隨着時間推移,情況就發生了變化,司禮監也終於徹底地冒了出來,形成了朝廷權力巔峰的第三極。
爲了助漲司禮監的權勢,天子甚至把本來屬於自己的一部分批閱奏疏的權力也給了這些太監們。因爲批閱奏疏用的是硃砂紅筆,所以便被稱作批紅。而內閣遞交進宮裡的奏疏又是藍皮封面,故稱藍本。於是,一紅一藍,就顯得尤其登對了,卻不知是不是哪位天子突發奇想搞出來的顏色對稱,或許這位天子是個處-女座吧。
此時的王振就在司禮監裡拿着硃筆批看着送全國各地送進來的奏疏,突然就被一道從大同送來的捷報給吸引住了,就是筆尖落下朱點都沒有太過在意:“這時居然有韃子犯我邊鎮?還叫當地兵馬給打得潰敗?”
身邊的幾名隨堂太監雖然在各自忙碌着,但卻也在注意着王公公的神色變化,只要能哄得這位祖宗高興了,對他們在司禮監和宮裡的地位可是大有幫助的。見他突然頓住,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幾雙眼睛便也小心地瞟向那奏疏,想搞明白這上面到底寫的是什麼,他到底是喜是怒。
片刻後,王振的眉毛便揚了起來:“最近北邊的韃子可是越來越不成話了。之前幾次要挾讓朝廷開榷場,現在榷場開設了,又有人不安分,最終釀成一場兵禍,真當我大明不敢收拾他們麼?”
一頓之後,他又繼續道:“這次,這個叫陸縝的廣靈縣令就做得很不錯,狠狠地爲咱們朝廷爭了把臉,是該好生表彰纔是!”
他這段時間有意學鄭和立軍功的心思身邊這些太監們自然是心知肚明的,一聽這話,他們已猜到了老祖宗的心思,紛紛附和起來,有大罵蒙人卑鄙貪婪的,也有誇這個不曾聽說過的七品縣令的。
只有一名叫曹瑞的隨堂太監說了一句:“這位陸縣令不但有些勇氣和本事,而且這目光也頗爲長遠。他可是表了態的,說對韃子絕不能太過保守,即便不能像太宗時那般屢次北伐,也該給予他們一個大大的教訓,讓他們不敢輕言進犯纔是。”
“說的好,這個陸縝就這番話說得最是在理了!”王振當即一拍桌子肯定道,還衝曹瑞誇讚似地一點頭。
其他人都有些妒忌地看了這位幸運兒一眼,只因爲這份奏疏他之前看過,所以才能說出最是符合王公公的說辭來。這些人心裡那個恨哪,自己怎麼就沒想着看看這份捷報呢?
但在笑了一會兒後,王振的面色又有些陰沉了下來:“只可惜哪,這麼個有見識的人終究只是個七品縣令而已,人微言輕,朝中根本不會有人真個認同他這番話的。”
其他人這下都有些傻眼了,這話真不好接。畢竟如今的司禮監纔剛剛起步,在朝中力量單薄得緊,想主導朝廷輿論可不容易。本來以陸縝一個邊地文官的身份或許還能做做文章,可一個縣令,在高官滿地走,權貴多如狗的京城裡實在太不起眼,根本沒人會去在意的。
就在王公公有些氣餒的當口,那位曹瑞公公突然心裡一動,想到了剛纔自己翻到了另一份奏疏,那上面說的也是這個陸縝。仔細想了一下後,他便賠着笑道:“老祖宗不必憂心,這個陸縝可不得了,會的東西,立的功勞可不光這一點。”
“哦?他還有別的本事?”
曹瑞點了點頭,麻利地從自己桌子上拿出了一份奏疏雙手呈了過去:“老祖宗您看,這份奏疏裡,大同總兵可是好好地誇獎了陸縝一番哪。說是他造出了一種叫飛艇的玩意兒,可以飛在半空,把周圍數十上百里的情形盡收眼底。正是靠着這飛艇,廣靈纔在猝然遇到韃子襲擊時有了足夠及時的反應,從而守住了城池。”
“竟還有這等神奇的物件?”王振頗爲驚訝地說了一句,繼而迅速打開奏疏看了起來。一看之下,臉上又露出了欣然之色:“這個陸縝還真是多才多能哪,只當一個小小的縣令委實委屈了他。還有這飛艇,若真如這上面所說,倒確是一樁利器,咱們朝廷就該全國推廣!”
“老祖宗英明!”曹瑞忙讚了一句。雖然周圍的其他人都露出了不滿的神色,但他卻根本不作理會,誰叫自己今天運氣好,幾本奏疏都看對了呢。
沉吟片刻後,王振纔開口道:“這樁功勞朝廷一定要好好賞賜,我這就去見哥兒,請他下旨把人從大同調進京來。也好讓這滿朝的臣子都看看,什麼叫真正的爲國盡忠,也順便讓他把和韃子交戰的細節,以及朝廷該有的態度給講明白了。那些文官安穩日子過得太久了,已經不記得當初的太祖太宗開國時的篳路藍縷了,這可不成!”
說完,把筆一丟,王振便拿着這兩道奏疏疾步而去。也只有他這個深得天子信重的內侍,才能隨時都見到當今的皇帝朱祁鎮,而且在稱呼上也不像一般人那樣叫陛下或聖人什麼的,居然用的是極其親密的哥兒。
在他離開後,面對其他同僚羨慕嫉妒恨的目光,曹瑞只把肚子一挺,鼻子裡發出一聲輕蔑的哼響,便重新坐回了位置上幫着王振處理起剩餘的事情來。經過這一場,他相信自己即便不能在短時間裡被提爲秉筆太監,在王振心目中的地位也將大不一樣了,其他那些人已完全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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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時辰後,在武英殿內,天子已把幾位內閣要員給召了過來,神色有些興奮地指着那份捷報和奏疏道:“幾位愛卿可看過來自大同的奏疏了麼?這一回我大明的將士可沒讓我們失望哪。”
“陛下,這不過是一場小勝而已,並不值得太過誇耀。”看出天子興奮得有些不妥,“三楊內閣”碩果僅存的楊溥趕緊上前諫勸道。
朱祁鎮卻一搖頭:“楊師傅此言差矣,這次以數百兵丁守住數倍之敵的圍攻,最終擊退來敵,這位陸縝的功勞可實在不小。朝廷自當功過分明,斷不能有功不賞,不然怕是會寒了天下人的心哪。”
“可是……”
楊溥想說什麼,卻被皇帝擺手給打斷了:“而且就朕所知,這陸縝的功勞可不光只是守城而已。他對邊事的見解,還有能造出飛艇這等料敵先機的物事,那都是大大的功勞。尤其是後者,若真能讓我城池中的守軍早上幾個時辰確認敵軍動向,則任何一場戰鬥的勝算都將高上許多。幾位以爲如何?”
這些正統的文臣很想道一句那不過是奇技淫巧罷了,不值得朝廷大加讚賞,但看到皇帝如此興奮的模樣,這到嘴邊的話便是一縮。如今君臣關係尚算和諧,他們可不敢太過駁天子的面子。
最終,還是楊溥這個數朝老臣敢說話:“陛下,此物到底有無被人爲誇大尚不可知,以臣之見,即便要賞,也該先把事情查明瞭再說。”
“楊師傅果然老成謀國,朕也是這麼想的。所以朕打算把那陸縝給宣進京來,當面看看這飛艇,再聽他說說北地的情況,不知幾位愛卿以爲如何?”
幾位內閣成員雖然心裡有些不安,但這等小事實在犯不上和天子相爭,所以只能點頭答應了下來。直到後來他們得知這一切居然有王振在背後推波助瀾,才感到了後悔。
而身在數千裡外的陸縝卻是怎麼都想不到自己居然無故被捲入了朝中爭鬥,只不知這一變故是福是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