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他暗地裡派人去嶺南調查了你的身份,你竟完全不知。你的父親和季家的滅門之案,皇上統統知道。他甚至知道我就是季家的遺孤,知道我們自幼相識,也知道李閣老就是我們的仇人……他,竟一點也沒告訴你。”
蘇幼儀微微踉蹌,退後了兩步。
皇上知道,原來皇上一直都知道。
可他從來沒說過他知道。
她終於明白,爲何有時提到季玉深,皇上看她的目光總會有些不一樣,似乎帶着些探究。
她也終於明白,一向在後宮中遍佈眼線、無所不知的皇上,爲何對她的身世從未查訪過,就這樣信任她。
原來皇上一早就知道她和李閣老有不共戴天之仇,根本不可能是李閣老的眼線,或是其他權臣的幫手。
但凡她有一絲絲背景,又怎麼可能讓自己的父親平白無故受牽連被殺呢?
皇上還是皇上,一直都洞若觀火,心中清明。
多年來同牀共枕的情意,在真相曝露的一瞬間,似乎都渺茫了起來。
就像一場夢,水中月,鏡中花,漸漸遠去而不真實。
蘇幼儀只覺得眼前一片模糊,分不清是淚水暈溼.了眼眶,還是腦中空洞難以思考,難以呼吸……
“就算皇上從未相信過我,我也不能眼睜睜看着他死於時疫……”
哪怕這麼多年的好都帶着懷疑,甚至只是虛情假意,好就是好,皇上庇護她在這後宮從未受過委屈,她又豈能恩將仇報?
就算那些許諾都是假的,什麼後位,什麼太子,她也不願看着皇上死在自己面前。
“你清醒一點。”
季玉深稍稍拔高了聲音,“我已經得到密報,皇上設計待李閣老告老還鄉之事確定之後,要扶上首輔之位的並不是我,而是周次輔!他會將我視作李閣老一黨,趁李黨權力交接一團混亂之事,用先前李紳一案的證據將我們一網打盡!我從未對皇上忠心,那是因爲皇上也從未真正信任過我,不是他死就是我死!”
他極少用這種近乎咆哮的口氣說話,末了忽然聲音沉了下來,像是從懸崖上墜下,毫無一絲生機,“我在李府臥薪嚐膽,虛與委蛇了這麼多年,等的就是報仇的這一刻。現在死,我不甘心。”
“怎麼會這樣……”
蘇幼儀今日是來興師問罪的,她原意只想問季玉深要了時疫的解藥,先治好皇上的病再說。
沒想到那鼠尾草只是預防之用,且還聽到了這麼多讓她難以消化的事情。
她一時手足無措。
而比她更加不堪的是假山另一面的李梓月,她兩隻眼睛通紅,腦中盡是季玉深那句臥薪嚐膽,虛與委蛇。
怪不得他給孩子取名千越。
原來不是優越超然於萬千人,而是臥薪嚐膽,三千越甲可吞吳……
他做到了,以平民之軀終於報仇雪恨,他做得比史書上的越王勾踐還要好。
可李梓月的眼淚,就是忍不住拼命地落下,像是要把這些年夫妻之間的虛與委蛇都哭出去,把她所受的冷落和委屈也都哭出去……
季玉深緩緩上前,走到蘇幼儀面前,“這場時疫終將過去,皇上故去你便是名正言順的皇太后,扶立五皇子爲儲君,你便可垂簾聽政。前朝的事交給我,到那個時候,沒有任何人可以約束你。你喜歡天高海闊也好,喜歡田園山水也好,想出宮就出宮,想微服私訪我陪你,你說好不好?”
他們一個滿懷仇恨在李府臥薪嚐膽,一個嚮往自由卻被束縛在宮城,這麼多年過去了,終於等到了這個契機。
只要蘇幼儀點頭,從此他們都將是人上人,再不必過違背自己本心的日子。
蘇幼儀眼中有一瞬間的失神。
季玉深的話對她而言,充滿了誘.惑力。
即便她對皇上動了真情,即便她在後宮有了至交好友,即便她有幾個皇子公主承.歡膝下,可在她心中,懷念的仍是少年時的嶺南山水。
有那麼一瞬間,她幾乎點了頭。
可最後,她還是退後了一步。
“若我爲了自己的歡愉讓皇上無辜受死,我和李閣老之流又有什麼區別?無論能不能找到解藥,我都不會讓皇上就這樣不治而死。”
蘇幼儀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宮去的。
她只知道,從今夜往後,她和季玉深便徹底分道揚鑣了。
從前兩人走的道路不同,是因爲那些真相被季玉深埋藏着,獨自揹負着,致使他們漸行漸遠。
而如今他們彼此坦誠,知道了所有的真相,仍然做出了不同的選擇。
倘若蘇幼儀一開始就知道這些,她還會對皇上動.情,還會做出今日的選擇麼?
她忽然有些埋怨季玉深。
若一開始就告訴她真相,那該多好。
可惜世事沒有如果,季玉深也只是在用他的方法,保護着當年那個年少不諳世事的少女罷了。
季玉深踏着夜色出宮,走出宮門的時候,守門的侍衛恭敬地躬身行禮。
他微微頷首,忽聽一個侍衛道:“季閣老,令夫人沒有隨您一起出宮麼?”
季玉深頓時背脊發僵,停在了原地。
他緩緩轉過身,看着那個發問的侍衛,侍衛臉上掛着笑容,“方纔令夫人不是說進去給您送一下披風就出來麼?我們沒等着令夫人出來,還不敢交班呢。如今閣老出來了,想來令夫人已經從別的門出宮去了吧?”
“你是說,方纔夫人進宮給我送披風?”
他重複了一遍,弄得那侍衛有些奇怪,“是啊,閣老前腳進宮,令夫人的馬車後腳就到了。因擔心閣老受寒感染時疫,我們也不敢阻攔,忙忙讓夫人進去了。”
李梓月進宮去了,他卻沒有碰見。
侍衛似乎也察覺到不妥,忙問道:“怎麼,閣老沒見到令夫人麼?”
看到侍衛蹙起的眉頭,季玉深按捺下心中的懷疑,淡淡一笑,“想來夫人沒有找到我,加上天黑了,便從別的門出宮了罷。她素來膽子小,我這會兒回府應該就能看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