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志明和季玉深出了殿,順着殿牆朝後殿而去。
永壽宮的院中栽種着許多花木,這些花木多半都是蘇幼儀還沒搬進來住的時候就生長着的,和別的宮殿經過興修而遷栽進來的花木不同,它們看起來格外蔥鬱。
永壽宮久無人居住,這些花木更加自由生長。
難得能在宮裡瞧見這樣野性的生命,季玉深一時看住了,蘇志明走在前頭,忽然聽不到身後的動靜,好奇地轉過身來。
季玉深目光定定地看着一株薔薇花。
那薔薇花並沒有什麼特別的, 長得很茂盛,花包順着枝條開得滿樹都是,燦爛鮮豔。
或許是因爲永壽宮是臨時收拾出來讓蘇幼儀暫住一夜的,所以宮人們只來得及收拾了殿宇,而沒有細緻收拾院中的花木。
否則按照永壽宮的佈局,這薔薇花早就被修剪去一半了,才能符合宮中的雅緻端莊之風。
“季先生喜歡薔薇花麼?”
蘇志明站定腳步,微微眯眼,打量着眼前一襲青衫的男子。
這身青色很熟悉,細看做工和針腳,像是宮裡內務府出的東西。
可見蘇幼儀是真心看重他,連這樣一身普通的便裝都要命內務府爲他裁製,他記得幾個月前郡主還曾和他提過,自從蘇幼儀搬進御園,要內務府的人來量體裁衣便比從前在宮裡麻煩多了。
再麻煩,蘇幼儀還是給他留了一席之地。
“不。”
季玉深淡淡一笑,目光深邃而悠遠,“薔薇花美豔動人,花香濃郁,自來都是閨閣女子喜歡的。我不喜歡這等濃豔至極的花木,豔極則俗,又生在後宮之中無風無雨,美則美矣,失了意趣。”
他的想法和普通文人儒士差不多。
蘇志明心中暗暗下着判斷,卻聽季玉深緊接着道:“可就算再濃豔俗氣的花卉,當它自然而然野蠻生長的時候,也會擁有一種野性的美感。花依然是濃豔的,卻多了一分野趣,自然也不俗了。”
季玉深擡起頭,望向蘇志明的時候淡淡一笑,“蘇閣老以爲如何?”
蘇志明沉默不語。
兩人便在薔薇花叢邊站着,彼此對視皆不言語。
一個面帶微笑,一個沉默鄭重。
空氣中隱約有種劍拔弩張的氣勢,周圍沒有人,偶爾有宮人遠遠瞧見,也都不敢靠近。
只在走遠的時候悄悄嘀咕一聲,“那是何人?和蘇閣老站在一起,竟不相伯仲。”
“朝中哪還有和蘇閣老不相伯仲的人?便是有,也都是老頭子了,哪及蘇閣老俊俏?”
前一個說話的宮女回想方纔的畫面,輕輕搖頭,“不是什麼老頭子,瞧着也是一位年輕俊美郎君,尤勝蘇閣老呢……”
蘇志明若聽見這些話,心中必定汗顏。
他自覺自己勝不過眼前男子,即便他只是一介白衣,站在自己這個當朝閣老面前卻不卑不亢,氣勢絲毫不輸。
這樣的人,蘇志明已經很久沒見過了。
他忽然沒了暗自揣測的心,對着這樣昭昭君子,用任何委婉的試探都顯得落了下乘。
他索性道:“季先生,敢問高姓大名?”
一直以來,蘇幼儀對他的介紹都只有姓沒有名,連學堂裡的學生們也只知道稱呼一聲“季先生”,家人問起名字他們都一問三吥知。
季玉深淡淡一笑,沒有絲毫猶豫,“不才,季玉深。”
蘇志明愣了愣。
有關於那個最年輕的首輔,那個世事洞明、人情練達的李閣老之婿,那個才高八斗的探花郎的故事,鋪天蓋地朝蘇志明涌來。
如同潮水,將他吞沒。
他回過神來,微微嘆息,“果然是你。你明白告訴我,就不怕我泄露出去?”
“泄露出去對你又有什麼好處?既無好處,蘇閣老是個聰明人自然不會做。”
季玉深大大方方笑道:“何況我季玉深雖是罪臣,罪名也已在先帝手裡了結,不過是貶爲庶人罷了。如今我就是庶人,又有何懼?”
蘇志明沒有被他帶偏,“既然無懼,何必遮掩躲藏?”
“無非是你罪臣之身再現京城,難免扯起當年黨爭錯綜複雜的關係。當年的舊臣雖然大多不在了,可只要有一個認出你,你就很難繼續安穩地待在太后身邊。”
蘇志明分析得條條有理,“我說的對嗎?”
季玉深聞言一笑,“自然不假,蘇閣老是朝中重臣,首輔之位最熱門的人選,在下佩服。”
蘇志明盯着他的笑容,心中複雜。
當年他從萬千舉子中的一個,直到中了進士參加殿選,又被先帝點爲探花,自此便和季玉深這個人聯繫到了一起。
季玉深是前科探花,他是後繼者。
兩人有許多共同點,都是嶺南人士,都是年紀輕輕被欽點爲探花,都文采風流面容英俊……
再到,後來他在朝中嶄露頭角,引得不少老臣不滿,那時季玉深早就離開了朝堂,越發有人惡意地用季玉深來比較蘇志明。
他們希望,蘇志明也和季玉深一樣暴斃而亡,不得善終。
可若真比較起來,蘇志明覺得自己差得遠,他的才貌不如季玉深,更比季玉深多了蘇幼儀這個助力,在朝中一路順風順水。
而季玉深呢?
他纔是真正的傳奇,真正靠一己之力在朝中佔據一席之地的權臣。
蘇志明嘆了一口氣,搖頭道:“在前輩面前,不敢當佩服二字。從上次重陽登高起我便心有懷疑,事後命人探查,卻直到現在才確認你的身份。而你,只怕你早就知道我懷疑你的身份了吧?”
季玉深但笑,“小六和小七很喜歡你這個舅舅,他們會把心裡話告訴小四和小五他們,又怎麼可能一直瞞着你?”
自從知道小六和小七知悉他的身份之後,季玉深便做好心理準備了。
果然如此。
蘇志明心中默嘆一聲,“我自愧不如。可今日,有些話我必須和你說清楚。太后是我爲數不多的親人之一,也是她一路扶持我走到今日的地位,我不得不爲她多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