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本就是隻是一個種了蘭花的小山坳,平日本就鮮有人至,更何況是如今尊貴不已的丞相大人。
“誰?”
何夢錦正想着出神,冷不丁冒出來的聲音讓她一頓,暗罵自己大意,怎麼沒發現登上這山頂入目的便是紫蘭山的山坳,是處內陷的山谷。
紫蘭邊地,風景如畫,視野開闊,一處新堆起來的土包前,正端坐着一人。
一名男子。
劍眉英目,對比這唯美的景緻,也不遜色半分。
這人,她不但認得,而且還算有幾分青梅竹馬的友誼。
據她探得的消息,她的屍骸便是他收斂,葬在此處。
她本該是感激他,本該如同曾幾何時那般同他笑鬧着打個招呼,開個玩笑。
此時,乃至以後,恐怕都再不能。
因爲他是劉子騫,是大漢大將軍劉武的獨子,是那個帶兵血洗何家的儈子手劉武的兒子。
而她們此時站在最高處,將谷內的一切瞧的仔細,卻同時也被劉子騫看了個清楚。
“誰?”
見何夢錦兩人久久不作答,劉子騫壓抑着不耐再次出聲詢問。
“公子,實在抱歉,我和我家娘子並非有意打攪公子,只是娘子日前身染重病,大夫說……”說到此,何夢錦的聲音已有幾分哽咽:“我這個做相公的平日裡沒有好好待她,如今,只想幫她完成未了的心願,她小名蘭兒,最愛蘭花,所以……”
說到此,何夢錦故意湮滅了後面的話頭,擡眸含着幾分希冀的看向劉子騫。
見有外人到此處,神色本是有幾分不悅的劉子騫聽何夢錦此說,登時面色一變,一抹難掩的痛苦與悲慼自他眼底劃過,何夢錦看的分明。
“既如此,你們便在此處賞景吧,”劉子騫起身,向山谷出走上來,打算離開,隨即又補充道:“不過,不要驚擾了她。”
說着,他轉身,回望身後那個新砌的墳塋,目光款款,柔情無限。
何夢錦垂眸,假意未見,心底的疑惑雖然加深了幾分,面色上卻依然謙和有禮道:“是,我們只在此處停留片刻便走。”
劉子騫聞言不置可否,舉步離開。
在和何夢錦擦肩的一瞬,聽得何夢錦道:“您的這位故人也喜歡蘭花嗎?”
“嗯。”
前行的步子沒有做絲毫停頓,何夢錦回首,看向那個分明英俊挺拔的身量,此時在陽光下卻有幾分落寞單薄的身影,一時間心潮起伏。
他眼底的哀思不做假,可是身爲劉家人,這整件事情,他當真一點也不知情嗎?其中,他又扮演了什麼角色?
劉家,沈洛,各個藩王,乃至當今皇上,他們各自在其中扮演了什麼角色?
許是今日的太陽毒辣了些,何夢錦擡眸看天,入目的,一片朦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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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山脊上,眼看着劉子騫的身影就要消失在拐角,卻見一赭衣守衛從山下氣喘吁吁的趕來。
由於距離較遠,何夢錦還聽不到那侍衛在劉子騫身側說着什麼,但見劉子騫聽完之後突變的神色,以及一陣旋風般的消失在拐角的速度,何夢錦也知道不會是什麼好事,不過都與她無關。
劉子騫走後,偌大的山坳只有她和冷香兩人,見再無旁人打攪,冷香便掙開了何夢錦的攙扶,向着那處新墳走去,何夢錦亦跟隨着她的步子走近。
碑文上沒有刻任何文字,只一朵蘭花雕琢在石碑之上,宛若這山谷中衆蘭的靈魂,於這紛擾的亂世之外,深谷之中,幽然綻放。
看着那墳塋,何夢錦暗咬脣角,提醒自己,若是以後再如前世那般活的懵懂,那麼,自己此身將還會這個下場!
她望着碑上的蘭花,久久不語,冷香卻一頭叩在墳前,低頭的瞬間咬破了自己的指尖。
她手上遍佈的傷口才結痂,這毫不遲疑的很咬下去,當即便是一股鮮血自指尖涌出。
“冷香!”
何夢錦連忙出聲阻止。
冷香卻擡手撫向那石碑,語氣含着碎冰金玉的鏗鏘,道:“小姐這裡太孤單,我只想畫一株蘭草陪着她。”
說着,她狠抵着指尖,像是感覺不到痛楚一般,於石碑上游走,在何夢錦心疼的目光下,石碑上那朵蘭花下一叢燃盡紅塵浮生的蘭草栩栩如生。
待最後一個比劃勾勒完,何夢錦不由分說的一把抓過冷香的手,用從衣襬上撕下的布條飛速的包紮起來,在看到冷香被磨掉的肉的指尖時候,她的目光沉了幾許。
她那裡面色陰沉,而對面冷香看在眼裡,那清冷堅毅的眸子裡,第一次,多了一抹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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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爲要趕路,兩人也未再多逗留,當即便順着原路下山。
山路雖然蜿蜒曲折,上山花了一個時辰,下山卻已是快了很多,不過一刻鐘,何夢錦就看到了山腳下守候在那裡的馬車,以及馬車門邊上正打着盹兒的老車伕。
叫醒馬伕,兩人再次踏上了去恆陽的路。
冷香身子太弱,這樣坐着半個時辰,面色上就已有幾分疲倦,額頭上都直冒着冷汗,但她好耐性,居然一聲不吭,待到何夢錦注意到的時候,冷香的臉色已是添了幾分蒼白。
“不舒服怎麼不說出來呢?你就是這樣子,從來有事都會悶在心底。”
何夢錦一邊扶着她往馬車的一側躺下,一邊責備道,語氣裡是完全不掩飾的關切。
“我……我還好。”冷香堅持道。
何夢錦不去看她死撐的模樣,半轉着身子去開車壁上的暗格取靠枕,這纔打開,裡面的情形讓她和冷香雙雙一愣。
只見不大的暗格裡,居然藏了個漂亮的男童。
而且,這孩子不是別人,是大哥唯一的血脈,何昕。
何家慘變,唯獨大嫂和小侄子沒有慘遭毒手,原因很簡單,大嫂劉初夏是大將軍劉武的二女兒,亦即是劉子騫的親姐姐。
但是重生後的何夢錦打聽過,當日嫂嫂聽聞哥哥噩耗,當即便以三尺白綾追隨大哥而去,僅剩下的這個侄子也不知所蹤,之前她還想過要找到李蕭然之後,他們要安排怎樣的部署才能尋回他,卻沒想此時,他竟主動蹦躂到她面前。
五歲大的孩子,身量很小,自然能藏的了這暗格,只是,他是如何躲到這裡的?
想起剛剛劉子騫的神色,何夢錦突然想到是不是劉子騫瞞過家裡人將何昕藏了起來,而今日他帶上何昕前來祭拜,不料卻被這孩子給跑丟了。
正好躲進了她的車裡?
以劉子騫甘冒罪罰將她好生安葬一事看來,他考慮到何昕的安全將他藏起來便很有可能。
不管是不是,何夢錦都要感謝上蒼,沒有薄涼徹骨,到底給了她一絲欣慰。
面對何夢錦和冷香兩雙疑慮又包含情緒激動的眼光,何昕長長的睫毛撲閃撲閃的,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一錯不錯的盯着何夢錦,咬着脣瓣問道:“你們也是來捉我的嗎?”
聞言,何夢錦不禁笑道:“你看我們像嗎?”
見她如此,恍似受了驚的孩子如同找到了避風的港灣,一個撲騰,“砰”的一聲撞進了何夢錦的懷裡。
“那你帶我走,我不要跟他們走,也不要跟舅舅走!”
小傢伙這番猛烈的反應倒是讓何夢錦一愣,擡手抱住他小小的,還帶着核桃般乳香的小身子,疑惑道:“他們?是誰?”
“劉家的人!是他們殺了爹爹害死孃親!他們還說祖父和爹爹是叛黨,孃親也都不要我了,我纔不要跟他們走!”
帶着咬牙切齒的恨意自那還帶着童稚聲音的孩子口中發出,換來何夢錦長長一嘆。
昕兒才五歲,本該是承歡父母膝下,最爲無憂無慮的歡樂童年,如今,卻變成了無父無母的孤兒,而殺其父母的兇手,卻是跟他的外祖父一家脫不了干係。
這些血淋漓的陰暗事實,真相,怎是他這個年齡能承受的?
想了想,何夢錦一把撈過懷裡的小身子,抱坐在自己懷裡,對着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正色道:“你聽誰胡說八道的!”
“他們……他們都是這麼說的!”
只這一言,淚水便如同蓄了閘的洪水一般,自何昕那雙大眼睛裡奔涌而出。
何夢錦接過冷香遞過來的絲絹,一邊細細替他擦着淚水,一字一句,道:“昕兒,你記着,你爹爹是大英雄,是大漢驍勇善戰的驍騎大將軍,並不是叛黨,只不過是因爲有壞人作梗,讓人們誤會了,而孃親也不是不要你,她只是去陪你爹爹去了。”
這樣一說,懷裡的孩子果然停住了哭聲:“那怎樣才能大家明白,不再誤會爹爹,那時候爹爹是不是就會和孃親一起回來了?”
何夢錦聞言鼻子一酸,強忍的淚意再也止不住,奔涌而出。
她曾發誓不再軟弱,不再流淚,卻在這一刻,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