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口鎮的傍晚在夕陽之下依舊透着股熱鬧勁兒,三三兩兩的婦人挽着個青竹籃子相互之間有說有笑的走在街上。她們淳樸的面容之上皆掛着一絲滿足的笑意,明珠的心中也不由的感染上了幾分她們的閒適,放緩了步子。
明珠長這麼大,從來沒有機會能像這般,一個人閒散的走在街上。她自小在西京長大,西京是一個和京城一樣繁華的地方,就算要出門,她身邊也都是前呼後擁的堆滿了人,如此,她再有好心情,也被出府的大陣仗消磨的一乾二淨。
【明珠,其實我並不喜歡京城。遠離了這些人,就不會有人天天在我耳邊唸叨着婦德容功……這樣……才能活得無拘無束些呢。】她想起這個名傾京城的第一才女說的話,突然有了幾分明白。
繾倦如月的夕月姐姐,她更喜歡的是這般自由自在的生活啊。
她邊想邊走,剛路過一個客棧,就見到一個熟悉的人影從客棧裡走了出來,腳步一頓,她叫了一聲:“文修哥哥?”
張文修的手中正拿着剛從那個江南藥商處新買來的幾包好藥,見到明珠,他略微驚訝了一下,此處離明珠住的客棧還是有些路程的:“明珠?你要去哪?”
“嗯……我要去酒樓買些飯菜。”明珠看了一眼他手裡的藥道,她和陸辰這三日每日吃客棧的飯菜,就算陸辰不說,明珠也知道他定是吃不習慣的。
“我帶你去吧,”張文修熱心的一笑,“你對鎮子也不熟悉,要論酒樓,還是西街的醉仙樓最好。”
有他帶路能省下不少麻煩,明珠點頭應下,跟隨在他身後。
迎面從身邊經過的百姓都笑眯眯的和張文修打招呼道:“張秀才,這是去哪?”
“去西街。”他微笑着迴應。
這些路過的鎮民看一眼他身後的小姑娘,再看一眼,滿懷好奇的走了。
明珠能清晰聽到她們從身後傳來的竊竊私語:
“張秀才身後跟着的是誰?”
“我也沒有見過呢。”
“莫不是哪位舉人家的遠親?”
明珠跟着張文修走的遠了,就漸漸的聽不到她們的談話聲。
她們都叫他張秀才。明珠知道他們今日還去參加了詩會,那他應該是今科舉子。
“文修哥哥,你要參加今年的秋試嗎?”
文修一愣,隨即回頭看她一眼,答道:“今年不去。”
“嗯?爲什麼?”明珠疑惑的看着他。
他也不在意明珠聽不聽的懂,清澈的眼裡印着她小小的身影,直言道:“朝局不定,今年應試變故太大。”
朝局不定——
這人倒是想的明白。
明珠對他笑了笑,沒有再問。
兩人一前一後的走在街上,張文修走在前,明珠走在他身後。
夕陽逐漸西沉,兩人路過了河邊。江口鎮以水運發家,這條內河連接着鎮外的江口渡,清澈的水波掩隱着陣陣的霞光,水流一陣一陣的泛起而又落下,明珠看着湖面,清澈似水的眼波也隨着波光,一閃一閃的閃動着。
她望着湖面,心中壓抑已久的一個問題浮出了嘴邊。紅眷不在,她心中的話根本無人可問。現在有個張文修……
明珠望着他,突然困惑的看問道:“文修哥哥,你會不會去做——一件明知道是錯的事情?”
這是明珠一路上的第二次開口。
小姑娘睜着一雙大大的黑眼睛看着他,張文修脣角含着一絲淺笑,目光輕輕的落在了河面上,反問道:“爲什麼明知道是錯還要去做?”
明珠猶豫了一陣:“因爲……”
她別過眼去,爲什麼?天色已經完全的暗了下來,百家的燈火在河邊散發着橙黃色的光芒,柔和而又孤寂。
明珠腳步一慢,抿着脣一動不動的沉思着。
張文修也放慢了步伐,明珠的言行有時候真的不像一個九歲的女童,他柔聲道:“你的心裡,其實早就已經有了答案不是嗎?”
明珠擡頭望着他。
“既然已經知道了是錯的,卻還是不得不做,那爲什麼還要猶豫呢?”
對啊……都是要做的,爲什麼還要猶豫呢?明珠在心中反問自己。
“文修哥哥也遇到過這種選擇嗎?”
“每個人都會遇到吧。”這個身着淡青文士衫的年輕男子仰頭望向天邊,一向溫和的語調慢慢的緩了下來,“我爹要我專心讀書考取功名,我卻一心想要學習醫術。但是,什麼是對……什麼又是錯呢,我若考取了功名,作爲一方父母官可以幫助百姓。可是,做一個大夫同樣也可以濟世救人。”
他在別人眼中一貫是個xing子溫和的人,但溫和並不代表他沒有自己的堅持。或許在所有人眼中,包括他爹、沐寒、柳軒都不明白他爲什麼不能專心準備科
舉,還要爲了看診耽誤了科考的時辰……讀書是爲了救人,學醫也是爲了救人,如何是有對錯之分呢?
明珠聽出了他話裡的無奈之意,她的眼神也跟隨着他投向了天際。
璀璨的星子在浩瀚無際的夜空之中閃爍着光芒,明珠微微出了出神:“其實有時候在官場也是身不由己,還不如當一個自由自在的醫館大夫……”
張文修驚訝的回眸看向她。
明珠說完,就是一頓,她輕輕的避開他的目光。
兩個人一時之間都沒有說話。
自由自在麼,他沉吟了一會兒,輕聲對明珠道:“明珠,你說的很對。”
月亮漸漸的掛上枝頭,那淡淡的月光爲他俊朗溫和的容顏渡上了一層淺淺的光暈,他忽然又對明珠道:“但男兒在世,文修即使不能馳騁疆場爲君奮戰,至少也要略盡綿薄之力,爲我朝百姓謀求一個清明盛世。”
他喜歡醫術,但也不排斥做官。每個男兒心中自有一番救濟天下的志向。
清明盛世。
他話裡的堅定語氣一下子就令明珠想到了大哥。
我們是世家大族之後,可也不能碌碌無爲沉迷於酒色之中!我倒寧願一生戎馬爲我元熙百姓鎮守這邊疆,也好過只守着這些祖先蔭封度過餘生!
大哥從來就是這麼一個心寄天下的人,明珠想到,這個書生和他一樣。
“文修一生之中,有一敬佩之人。”
明珠側目,問道:“是誰?”
他笑答:“乃是當朝右相,顧廷之大人。”
他的語調輕緩,明珠的眼神在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卻是驚訝的浮動了一下。
顧相。
“顧相的見解堪稱我輩文人的楷模,文修若能得顧相幾句點評也算是一生無憾了。”張文修又是慢慢的感慨着嘆了一聲。
元熙的百姓皆傳,顧廷之本是顧氏一族旁支的庶子,卻因文采實在太過出衆,連元熙帝在看到他的答卷時,都忍不住三嘆了聲,好好好。
皇上再不願讓顧氏出頭,也不願意放過這等人才,破格提升他爲元熙右相。
顧廷之成爲元熙右相,可以說是全天下譁然,在民間更是引起了一股會試狂潮。這些文人和張文修想的一樣,若是能有一朝中舉爲官,即使不能如顧相這般受皇上褒揚,能得這種驚才絕絕的人幾句點評,他們這一生也是滿足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