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只有周婆婆還有另外一個大嬸在幫着燒紙,屋內不時斷斷續續傳來嗚咽的聲音。
黃虹走進院裡,周婆婆擡頭看見了她,忙站起身來招呼:“黃虹呀,你來了。”
周婆婆看見黃虹,身上依舊打整得乾淨利落,只是讓人不忍細看的是她的眼睛和臉,眼睛哭得腫起來,只剩一條縫,臉也哭得泡腫起來,比平時大了一圈都不止。
黃虹看見周婆婆那同情的目光,眼淚終於還是忍不住流了下來,她哽咽着說:“我來看看我婆婆。”
生怕周婆婆再向自己說慰問的話,她急忙說:“我先進去了。”說罷,頭也不擡就進屋去,身後留下欲言又止的周婆婆。
“婆婆,我來看你了。”黃虹一邊說着,一邊走進史家娘子的屋子。史家的房屋佈局她熟悉得很,右首邊那間就是史家娘子住的。
屋裡窗戶也沒開,有着一股說不出的死氣沉沉的味道。
史家娘子躺在牀上,一牀薄被蓋得嚴嚴實實,只露着個頭,額頭還蓋着一塊帕子,哭聲就是從帕子和被子之間傳出來的。
說是哭聲也還勉強了一點,因爲史家娘子已經是哭得沒了力氣,聲音已經嘶啞,只是不時抽噎幾聲,不時又從喉嚨裡哭出幾聲來而已。
史家娘子對黃虹的話充耳不聞,只自顧自沉浸在自己悲傷的世界裡。
黃虹放輕腳步走到牀前,坐在史家娘子的身邊。“婆婆,我來看你了。”她輕聲把剛纔的話又重複了一遍。
帕子下邊那雙茫然對着屋頂的眼睛慢慢把焦距轉到黃虹臉上來。
黃虹見史家娘子終於肯搭理自己,急忙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來:“婆婆……”
史家娘子盯着黃虹的臉,似乎在辨認眼前這人是誰。
黃虹把手放在薄被上史家娘子手的位置上,又輕輕喊了一聲:“婆婆……”
史家娘子的眼神總算凝聚起來了,她看了黃虹半晌,才啞着嗓子說:“黃虹,是你?”黃虹點點頭,“嗯”了一聲。 шшш▪ттκan▪c o
哭得迷迷糊糊的史家娘子腦中糊塗了,這還是那個人見人愛的黃虹嗎?
她看見黃虹平時巴掌大的一張臉,已經哭得腫了一大圈,完全失去了平日的清麗秀美,不由得一下又想起了兒子來。
史家娘子的眼淚又出來了,順着眼角流淌,黃虹忙從袖中抽出手絹,幫史家娘子擦着眼淚,自己的眼淚也控制不住淌了下來,只好用衣袖輕輕拭着。
史家娘子邊哭邊說:“黃虹啊,我總覺得平陵還在呢,是不是他們弄錯了,把哪個已經死了的人當做平陵了?”
只是劉家小,從那天在碼頭見了一面之後就無影無蹤,想再找他詢問一下細節都找不到人。
史家娘子絕望地又閉上眼睛,黃虹不知該說些什麼,只能無言地坐着陪着她一起流淚。
到了午飯時分,周婆婆走進屋來,問史家娘子想吃點什麼,她去幫着做。
黃虹也才醒過神來,見史家娘子只是搖頭,便勸說到:“婆婆,還是多多少少要吃
點東西進去,不然身體垮了怎麼辦?”
史家娘子聽了黃虹的話,突然一下睜開雙眼,啞着嗓子罵起來:“吃東西?你怎麼還吃得進去?你未婚的夫婿已經去世,你不傷心難受,倒還整天想着吃!”
周婆婆和黃虹未料史家娘子會突然冒出這樣的話,不由面面相覷,一下子說不出話來。
黃虹因自己一進門就只顧着陪史家娘子一起傷心,也沒有想到去詢問一下史家娘子的身體情況,此刻一聽周婆婆的問話,恍悟自己怎麼糊塗了,應該先關心一下婆婆的身體情況,所以急忙勸史家娘子趕快吃點東西。
孰料史家娘子一反平時的溫柔和氣、輕言細語的樣子,豎起眉毛,嘶啞着嗓子,劈頭蓋臉就斥責起黃虹來。
史家娘子一反剛纔那種哭得有氣無力的樣子,一把抓掉額頭上覆着的帕子,把被子一掀,坐了起來,兩隻哭得紅腫的眼睛裡冒着火,惡狠狠地盯着黃虹:“我想起來了,都是你這個喪門星沖剋了我的平陵,要不然他也不會出事!……”
周婆婆在旁邊聽着史家娘子的話覺得不對頭,忙開口打斷她的話:“史娘子,你也是讀書人家的人,這話可不能亂說。生死由命,富貴在天,一個人的生死那是老天註定好了的,跟旁人可沒有關係。”
史家娘子紅着眼,根本不聽周婆婆的話,只顧對着黃虹發泄:“自從我家平陵與你定了親,你看你爹死了,你娘癱了,現在我的平陵也沒了,不是你害了他是誰?”
黃虹聽着史家娘子這些莫名其妙的指責,一下子懵了,張了張嘴,吐不出一個字來,心中又氣又急,只會一個勁淌眼淚,抖着身子縮向一邊,半句分辯的話也說不出來。
周婆婆歲數大了些,知道這史家娘子突失獨子,心理上難以接受,急需找個發泄心裡怨氣的出口,外人她也沒有藉口去指責,來探望她的黃虹不巧正正成爲史家娘子的出氣筒。
周婆婆站在黃虹身邊,聽到這裡急忙用手拐了黃虹一下,衝黃虹使了個眼色,然後對史家娘子說:“史娘子,你可不是失心瘋了吧,怎麼胡言亂語了起來?不是說你說了這句話你家平陵就回得來了,你說了這些倒是發泄了怨氣,可這話如果叫外面的人聽見了,黃虹以後出去怎麼做人?”
黃虹跑到院中,看見那個正在燒紙的大嬸也驚駭地望着自己,她勉強衝她咧了咧嘴,急急回家去了。
黃家娘子看女兒氣喘噓噓地跑回來,忙問出了什麼事,黃虹想着剛纔史家娘子說的那些話,覺得也不打緊,就複述給娘聽。
黃家娘子聽了,臉色都變了:“這“剋夫”的話從準婆婆嘴裡說出來,那還會有甚好結果?”因爲史平陵是死在外面,又不見屍骨,所以他的喪事辦得很簡單。
史家娘子哭倒在牀上,根本不能理事,所以喪事的所有事宜全部是坊正葛江牽頭辦理的,另外就是竇家兩口子、劉家兩口子、周婆婆、廉葵等街坊鄰里相幫着。
啓殯那天,自回來之後就不見蹤影的劉家小終於出現了,結結實實一條漢子,才幾天功夫
,看上去黑瘦不少。
旁人見了他擡着史平陵的靈柩時低頭傷心的模樣,都不由說:“唉,你看人家劉家小,對史平陵可真是情深義重啊,史平陵不枉有這麼一個好兄弟!”
到了墓地,棺木放進了事先挖好的坑裡,當男人們把土一杴一杴往坑裡填時,明明知道那棺材裡只有史平陵的衣裳,他屍身並不在裡面,史家娘子和黃虹終於還是忍不住撲到坑前,嚎啕大哭起來。
史家娘子邊哭邊說:“平陵啊,我的兒啊,你這一去叫我怎麼活下去啊……”最終還是哭暈在地。
黃虹只是拿手緊緊搗住嘴,抓住那一把把新土,不讓它們落到棺材上,蓋住自己心上人的身體。
衆人見狀,人人心中只覺悽慘無比,女人們一邊擦眼淚,一邊上前攙的攙,扶的扶,把一老一小兩個女人架開,男人們很快把土填好,墳冢壘了起來,墳前簡簡單單豎了塊石碑。
葬禮結束,晚上黃虹回到家裡,看見娘正眼巴巴地等自己回來。
黃虹忙做好飯侍候娘吃了,又做完了所有洗洗刷刷的事,這才坐到娘面前來接着做送給周婆婆的棉衣。
黃家娘子從枕畔拿起了一個包袱,對黃虹說:“黃虹啊,這幾樣東西放着也沒用了,改天你拿去衣裳鋪子裡把它們賣了吧。”
黃虹接過來打開一看,裡面全是娘爲史平陵做的衣裳、腰帶、發巾、鞋子之類的,摸着那些東西,黃虹不禁眼中蘊淚,只說得出一個字:“娘!”
黃家娘子輕聲說:“黃虹啊,本來這些東西放着給土土用也可以的,但我怕你看見這些衣裳腰帶又想起平陵,所以還是賣了算了,賣幾文錢還可以貼補家用。”
黃虹忍淚道:“我有點捨不得。”
黃家娘子說:“所以我叫你賣了它們,就是叫你慢慢把平陵忘了的意思,反正平陵已經死了,我們總得活下去,過些日子你就明白了,我現在再多說什麼也沒用。現在我想問你的是,以後你打算怎麼辦?”
黃虹吃了一驚:“娘怎麼問這種問題?”嘴裡就乾脆地回答:“不嫁!我要爲平陵哥守一輩子!”
黃家娘子就怕聽見女兒這個回答,聽了頓時仰在被褥上作不得聲,片刻之後她擡起頭來,緊盯着女兒的眼睛說:“黃虹,你可要想好了,以後不嫁人,爲平陵守寡,說起來表面是光彩得很,但你的日子過起來就苦得很了。”
黃虹故作輕快地回答:“娘,我已經想好了。反正我現在要侍奉你和婆婆,將來你們百年了我還要照顧弟弟,身邊有你們陪伴,我也有事做,我苦什麼,還不是跟現在一樣過日子。”
黃家娘子聽了眼淚直在眼裡打轉:“現在女兒有主見了,自己做事、自己拿主意,她真的長大了。”於是便不再相勸黃虹改變主意。
隨着葬禮的結束,周圍人們的生活很快恢復了正常,畢竟身邊生生死死是常事,活着的人總得要生活下去。
葬禮的次日,黃虹早早起來,重新梳了頭髮,料理好家中的一切,就急急忙忙往史家跑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