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家娘子見黃家娘子沒事人一般,也就心裡輕鬆了一點,就着這個話題,兩個婦人邊說話邊做活,不知不覺過了一兩個時辰。
黃家娘子看史家娘子坐了這半天,幾次欲言又止的樣子,知道她臉皮薄,開不了道歉的口,於是半真半假地說:“史娘子,我家黃虹也侍候你好長一段時間了,可有什麼不周到的地方?如果有你一定要同我說,不要瞞着,我來教訓她。”
史家娘子羞愧萬分,低聲說:“黃娘子,你就不要笑話我了。上次那事,是我做得不對,請你不要計較,我那天是聽到紫霞她們的話,一時間氣得頭腦發昏,才跑來胡說的。我現在算是明白了‘日久見人心’這句話的意思。原來我對黃虹有過偏見,但這麼長的時間過去了,黃虹的好,我是看在眼裡,記在心上。這些日子裡,有時候我想想就心裡慚愧啊,白活了這麼些年,看人還沒有孩子們看得準。親家,你就原諒我吧。”
史家娘子話說到這個份上,黃家娘子心裡舒坦許多,也就釋然一笑:“史娘子,快別這麼說。不是我誇自家閨女,我家黃虹,真是沒說的。別人都說她是這西坊裡的一枝花,那也只是看到了她的外表,她真正美的,是她的心。還有啊,自從我下不了牀以後,家中大小事情都是她做主,不瞞你說,我現在都是全心全意依賴她呢,沒有她,我現在身體還能這麼好?土土能自食其力?唉,只是她現在……”
史家娘子心中明白親家的言外之音,馬上接過話頭:“親家,我也想過了,雖說黃虹願爲平陵守一輩子,但水蔥一般的閨女,咱們不能讓她就這麼過一輩子。只要以後遇上合適的人家,還是得讓她嫁人。”
黃家娘子詫異地看着親家,難得這史家娘子也看開了。
於是她伸出手拉住親家的手:“這話說到我心裡去了,我就怕你不肯同意。”
兩個婦人牽手相視而笑,通過史平陵的死亡、黃虹的付出、一個早晨的交流,終於達成了諒解和共識。
黃虹回到家裡跟娘和婆婆說找到了新的活計,臉上露出興奮的笑容,兩個婦人也爲她而高興。
午飯後,黃虹洗了碗,過來娘房裡想說說自己下午的安排。一進屋,就見娘和婆婆兩個人,頭對頭湊得近近的,正商量着什麼的樣子。
黃虹一愣,心想:“婆婆什麼時候和娘相處那麼親密融洽了?”
走了過去,黃虹先打了招呼,然後說:“下午我要去婆婆原來的房子裡打掃一下,好教餘官人來收房。”
兩個婦人點着頭,史家娘子就說:“黃虹,你打掃得仔細一點。還有,你還記得不?我原來那房子的廚房裡放着個藥罐,是前段時間你跟隔壁紫霞借的,你打掃完了別忘了去還,記得要拿點錢給她。”黃虹應允了,提了掃帚和撮箕便去史家舊房子。
黃虹打掃着史平陵原來住過的房間。
她還記得以前史平陵的書桌就放在窗下,上面擱着筆墨紙硯。
有一次自己還試着拿筆寫字,卻畫了半天也畫不成一個圓,當時史平陵站着自己身後,看着自己如臨大敵地握緊毛筆的樣子,忍不住笑出聲
來,從身後伸手緊緊攬住自己,在自己耳邊吹氣低聲說:“等我們成了親,我來教你寫字。”
黃虹伸手想推開耳邊那喃喃細語、輕輕呼吸,卻推了個空,轉頭一看,空蕩蕩的房裡只有自己一人,臉上被窗外吹進來的風吹得涼涼的,伸手一摸,滿臉的淚。
黃虹倒了屋裡打掃出來的垃圾,隨手將掃帚撮箕放在院門邊,想着先去劉家還了藥罐,再過來拿了回家。
她一手提了藥罐,一手拿了三個銅錢,準備待會兒連藥罐一起拿給紫霞【一些地方的風俗,向別人借藥罐時要拿錢給對方,以示雙方是買賣關係,而不是要把疾病傳染給對方。】。
黃虹來到劉家門前,敲了敲劉家的門,她心裡還在想:“好久沒見到小米了,自從她有喜之後,自己根本沒空來看她,等哪天抽空要來找她聊聊。這段時間怎麼老是見不到劉家小,要是哪天遇到了,要跟他問問路上平陵哥有沒有提到自己,或者最後有什麼話留給自己或婆婆。”
門開了。
開門的不是紫霞或小米,而是黃虹很久沒有見到的劉家小。
黃虹眼前一亮:“小哥,你回來了?”
劉家小剛跑了一趟崇寧回來,任老闆放了他兩天假,他正躺在牀上想心事,聽見門響,娘和嫂嫂又不在家,只好自己爬起來開門,沒料到來的正是自己剛纔想的那個人。
劉家小看見黃虹的笑臉,心中一熱,待看見她頭上那朵小小的白花和髮式時,一腔暖意頓時冷了下來,他心裡透明瓦亮:“自己正是那小小白花的製造者。而那髮式,表明了自己想得到黃虹的路途還很遙遠。”
他暗暗籲口氣,打起精神準備應對黃虹。
黃虹說:“小哥,沒想到你在家呀。我來還你家的藥罐。前段時間我婆婆病了,身體不好,心情也差,有一天哭着平陵哥,手一滑把藥罐給打了,當時我急着熬藥,就跟你娘借了藥罐,前兩天總算好了些,今天我就是來還藥罐的,喏,這是錢。”說着,黃虹就把藥罐和銅錢遞給了劉家小。
劉家小怔怔望着笑盈盈的黃虹,想起了那個雨夜。
劉家小心裡冷靜得出奇,他毫不猶豫,抓起一把船槳就向史平陵衝去,給了史平陵頭上重重一擊,眼見着史平陵的身子落入黑漆漆的水裡,頭頂是狂暴的風雨,腳下是洶涌的波濤,劉家小的心裡卻是前所未有的平靜。
這平靜不是先前他的船艙裡向史平陵表示祝賀的虛僞的平靜,而是終於解決了心頭大患的永久性平靜,如果有誰還能在這樣的夜晚和這樣的浪濤裡活下來,那他劉家小才肯向老天低頭,承認自己輸了。
“沒有你,黃虹就是我的了!”劉家小衝着水面低語了一句,他好像看見史平陵那俊秀的容顏、挺拔的身形被河水吞噬,那人無力地與牛頭馬面搏鬥,妄想回到塵世來,卻徒勞無功的樣子,臉上露出猙獰的笑容。
突地,他想起了小岑,便扔下了手中的槳,轉身一步步向小岑走去。
小岑剛剛從死裡逃生,正如一灘爛泥般躺在甲板上喘息着,那雙驚恐的眼睛看着自己一步一步向他走去。
當劉家小雙手搭上了小岑的脖頸正準備用力時,小岑抖抖索索尖聲道:“我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沒看見,家小,家小,饒命……”
劉家小心裡一動,平時小岑跟自己交情不錯。
小岑是單身一個人,因爲個子矮,家中又只有一件破茅草房,所以一直沒能說上個媳婦。
兩人在一起時,小岑常說:“家小,我這三寸丁的樣子,找個媳婦恐怕困難了。算了,這次飯錢我來給,你的錢攢着娶媳婦吧。”
別看小岑個子小,心眼倒是不小,在銀錢上看得極淡,說出的話還很關心自己,自己也在該出力的時候幫到他不少,所以兩人相處頗好。
劉家小猶豫片刻,鬆開了雙手,冷森森地對小岑說:“你要記住今晚你說的這句話!”
又等了一會兒,估摸着落水的史平陵再無生還的可能,劉家小才大喊起來:“不好啦,史管事落水啦……”
當在風雨雷聲中終於聽見劉家小求救的呼聲的廉葵他們趕了過來的時候,船已經被水衝出了幾裡遠,連史平陵落水的地方也不知道是哪兒了。
廉葵一條大漢,還爲史平陵哭了幾場。小岑保住了條命,從獲救起就再不願與劉家小說話,回到楚州後他自己向任老闆提出請求,要求長期跑外,任老闆知道他單身一個人無牽無掛,也就同意了。
劉家小還記得小岑臨走那一天,請了他和廉葵等幾個相熟的夥伴吃酒,末了,端着酒杯站起來向自己敬酒說:“家小,我敬原來的你,是條漢子。”
見劉家小臉上變色,小岑接着說:“船出事那夜,史管事救了我,我記得他一輩子……但是,那晚上對你說的話,我也記得一輩子,請你放心。我這一去,也許就再也不會踏上楚州土地一步。生死有命,不多說了,幹了!”
劉家小心裡踏實了,小岑的話讓他徹底放了心:“唯一的知情人自己遠遠避開,緘口不言,那個史平陵必死無疑,黃虹不就是自己的了嗎?”
廉葵他們疑惑小岑怎麼自那夜後就性子大變,猜來猜去,覺得他恐怕是受到史平陵死亡的刺激太大,看破了世事,嘆息道這也沒啥不好,搖頭散去。
這段時間以來,小岑的確沒有主動回過楚州來,偶爾船靠岸楚州,他也不上岸,遇上等船上貨,次日才能出發,萬不得已也只是回他那小茅草房過一夜就走。
劉家小他們獲救回到楚州後,永利商行的任老闆嘆息自己失去了一個得力助手,看看劉家小經歷了這事後更加穩重了許多,於是便讓他頂了史平陵原來的職位。
劉家小除去了視爲眼中釘肉中刺的情敵史平陵,工作上又得到了提拔,乘此機會,忙進忙出,很是辦好了任老闆交待的幾樁生意,得到了任老闆的讚賞,一時間春風得意,走路都覺得腳下生風。
在商行裡、在貨船上,劉家小發現自己威信漸增,連以往的夥伴們看自己的眼光都包含有敬畏之意,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更別提收入的增加和家人的高興了,尤其是他娘,時常臉上放光地在鄰居婦人們中間炫耀:“看我家家小,多有出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