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可以用很多方法維持,但如果身體長期缺乏正常的進食和活動,是任何靈丹妙藥都無法解決的,沒有什麼能代替上天構架的生理機能。
慕銀澈坦言,如果雲珞依再不醒來,幾個月後即使她再睜開眼睛,長期停滯的身體,也無法再支撐她的正常生存了……
站在雲珞依的牀邊,紫凜抱起朝他揮動着手咯咯直笑的皇長子,默默地在他額頭上吻了一下。
肉呼呼的小手拼命地想拽紫凜的頭髮,這全天下也就只有這麼一個人,有資格把這位盛世帝君梳理地整整齊齊的長髮弄得亂七八糟了。
紫凜嘆了口氣,把小東西放在雲珞依的邊上。
軒轅語天好奇地在雲珞依身上抓來捏去,有時候扯扯她柔軟的髮絲,有時候推推她一動不動的手臂,但是沒過多久,他就回過頭,困惑地看着紫凜,似乎是在問,爲什麼這個人不會動……
雲珞依秀目緊閉,面色紅潤,看起來就只是像睡着了一樣,沒有任何異狀,可是,看她的嘴脣已經有了一絲泛白的跡象,長期靠天醫谷的丹藥和銀澈的真氣維持生命的她,其實已經離死亡不遠了。
突然,軒轅語天怔怔地看着雲珞依,不知道爲什麼就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紫凜急忙抱起她,看着剛剛進來的素問,輕聲道:“皇太子的奶孃在哪裡?”
素問同樣也是被語天突然的哭泣弄得一愣:“剛回去歇下了吧,剛纔還說太子今天精神不錯,吃了不少……”
小語天拿一雙小手攥在紫凜的身上,一點都不客氣地把眼淚鼻涕全擦在他深紫色的龍袍上面。
素問看得一陣陣怪異。
現在的紫凜,說是天下之主也不爲過,即使是另外哪個國家的帝王,都絕對不敢觸碰一下他這一身衣袍的。
稚子無辜……唉……
素問沒有理會語天,搖了搖頭坐在雲珞依的牀邊,開始揉揉捏捏,爲她活動脛骨。
外面響起了腳步聲,紫凜微微沉眉,把皇太子放回牀上,轉身走了出去。
來的是慕銀澈。
這段時間他來的次數越來越少了,反而是聽到有人來報他頻繁出入天師閣。在天醫谷,這是一位漫步在桃花林中,任由花落滿身的少年,但是在天師閣裡,他卻是要爲蕭國國運承擔責任的推演天師。
天醫谷的推演秘術,並不是失傳,只不過是不會顯於世人之前罷了。
紫凜走過空曠的大廳,坐在軟榻邊上,端起宮女奉上來的茶,問道:“什麼結果?”
“蕭國將會在十年之內一統天下,邊陲穩固,朝政清明,國運昌隆,臣民安康……”
“我不是要聽這些,”紫凜伸手打斷了他,“這些即使不推演,我也能做到!我想知道……她到底什麼時候能醒過來……”
慕銀澈緩緩搖頭:“這件事……沒有結果。”
“沒有結果?怎麼會沒有結果……”紫凜不可思議地仰頭靠在椅子上,“怎麼可以……沒有結果……”
慕銀澈道:“可能是她誤入過命運推演,因此她本人的命運已經完全被封鎖了,無論怎麼去推,你們兩人最後的結果都只有四個字……你死我活。”
“你死我活……”紫凜記得第一次讓慕銀澈爲他推出這四個字的時候,他是何等的心驚。
從來沒有一個人,讓他覺得這樣不可失去,幾乎是沒有任何理由的留戀和眷顧,他就是愛她,不因爲她的才華,不因爲她的美貌,僅僅只是愛她!
只要能再看到她對他笑,哪怕是立刻死了,他也願意……
等等!
紫凜腦中突然閃過一絲明悟,開口低聲重複着:“你死我活……你死我活……”
慕銀澈彷彿感覺到了什麼,倏地一下站起來,一言不發地看着紫凜。
難以忍受的沉默,持續了整整半刻鐘的時間。
紫凜低下頭,淺淺一笑,慕銀澈幾乎是感覺到一場震驚大陸的災厄要發生的前兆,他還沒來得及說話,紫凜就看向他,問道:“這四個字,我懂。”
“說說看……”慕銀澈其實已經知道他要說什麼了,但最後一線希望還是留存在心裡,這是個把江山和子民的責任,看得比任何事情都要重要的曠世名君,應該不會做出過激的舉動。
雖然慕銀澈本身並沒有對紫凜任何選擇做出對還是錯的判斷,但本能地認爲,他不會做的事,一輩子都不會做。
然而,紫凜的話卻擊碎了他全部的信念。
紫凜說:“這四個字的意思是,我跟珞依,只有一個能活。”
這並不是一句形容他們關係極端惡劣,惡劣到水火不容的命運推演。
或者說命運推演這種東西,本來就不會去用形容的方式說明問題。
這四個字的表述很簡單,只從字面上去理解就行了……
“可是……”慕銀澈還準備說什麼,卻看到紫凜已經放下茶碗,緩緩回頭而去。
慕銀澈看着他熟悉的背影,卻又覺得無比陌生。
紫凜堅毅的腳步踩在寒冷的青石地面上,沉穩有力的聲音在廳堂之中迴旋不絕。
……
在命運的推演裡,紫凜看到過他們最親密的時刻,和自己最無情的背叛,但真正的現實中,他卻沒有那麼有幸地去經歷跟她的幸福時光,一切海空月明的時候,就已經是劍拔弩張的對峙了。
兩個人的溫情原本應該有三年的時間,可是,對於紫凜來說,他一刻都麼有享受。
但是,這並不妨礙他的堅決,如果說,兩個人中間必然只有一個能活下去,他覺得還是母親的存在對於襁褓中的語天而言比較重要。
獨自一人走進紗帳之內,他揮手讓素問退下了,看着睡熟了的語天,紫凜忍不住脣邊泛起了溫柔的微笑。
父皇瞭解他的性格,所以很早就跟他說過,不要太勞累,天下子民沒了他,照樣能過……
現在,紫凜記起了這句話。
他坐在雲珞依的牀邊,安靜地吻着她的額頭、眉毛、嘴脣,眼淚從素來剛毅平靜如同斧鑿一樣的俊美臉龐上流下,他吻得越來越急,恨不得把她吞噬成爲他的一部分,永遠不分離。
但是,吻了一會之後,紫凜的動作卻慢慢變得輕柔起來,他撫摸着雲珞依的長髮,然後,從懷中掏出一個黑色的匣子。
打開匣子,裡面是一顆通體黝黑的丹藥,從色澤上看來就知道,是見血封喉的劇毒。
紫凜看着丹藥很久,猶豫了一會,又放了下來,突然轉出紗帳外,研墨起筆,扯過一張一張帛紙親筆寫着。
不知不覺,一直寫到天都黑了,掌燈宮女進來點燈,他才反應過來,自己已經寫了一大摞……
“呵呵,放不下的事情還真多。”紫凜自嘲地一笑,扔開筆,將所有帛紙放進一個盒子,遞給掌燈宮女,“出去,找左相李遠山,全部給他。”
掌燈宮女愣了一下,急忙應諾:“是。”
紫凜回過頭,看了一眼後面飄渺的紗帳,擡起手好不猶豫地把漆黑的丹藥吞入了腹中。
天旋地轉……
看來不是什麼能安靜死去的毒藥。
不過如果臨死之前的痛苦,能彌補他將會犯下的錯,那就讓他承受吧……
……
又是一年的春天。
一如剛剛睜開眼睛,經歷這重生一世的春天一樣。
雲珞依站在使節苑裡的花園裡,思考這個輪迴的過程,除了笑也只能笑了。
紫凜的遺命千千萬萬,最重要的卻只有一條——
傳位太子,天妃監國!
監國……
事情總是這麼諷刺,重生以來,她一直處心積慮,就只是要讓他失去他最重要的江山,最後沒想到,卻是他用他的江山,徹底地實現了把她“鎖在身邊”的誓言。
以天下爲鏈,讓她再無法飛出這片他能看到的天空。
即使她不再愛他,爲了懷中的孩子,她也肯定會將這江山打理妥當。
再說,天子樓的力量,治理一個國家又有什麼困難?
只是,雲珞依會覺得,缺了很重要的東西……
究竟是什麼,她不敢也不願意去想。
“公主,內侍宮女前來請早朝了。”素問捧着簾子,微微欠身。
“嗯。”雲珞依懷抱已經跟軒轅紫凜長得有幾分相似了的語天,輕輕咬了咬脣,“紫帝陛下情況怎麼樣?”
“銀澈谷主從天醫谷回信說,劇毒侵心,無藥可解。最好的結果是,開始一段新的人生……”
雲珞依輕輕閉上了眼睛。
什麼叫開始一段新的人生?
就算他能睜開眼睛,他也將永遠忘記她了。
忘記他曾經君臨天下的壯志,忘記他運籌帷幄的才華,當然也忘記她給他帶來的愛戀,和背叛的痛苦。
這樣……也許是最好的結果吧。
至少以後,他不會再承擔那麼多的責任,活的那麼的累了。
雲珞依推開門。
外面眼光明媚,一如剛見到他的那天。
初識,其實只有那一次……
最完美的她,宛若花叢中最漂亮的蝴蝶,卻從來沒想過,她七彩的翅膀輕輕的閃動,會影響怎麼樣的將來。
蒼鷹翱翔長空,蝴蝶卻只能混跡花叢。
雲珞依是一隻蝴蝶,卻是一隻能飛上九天與蒼鷹共舞的蝴蝶,所以,他愛上了她。
可是再美的蝴蝶也只是蝴蝶,蒼鷹必須放棄他廣闊的藍天,陪她墜入花叢,永遠不再去想他曾經擁有的天空……
“見過皇太子殿下,見過天妃娘娘。”
“見過太子殿下……”
“臣等請天妃娘娘聖安,願娘娘壽與天齊。”
朝臣武將分立見禮,井然有序,彷彿坐在簾子後面的還是他們的紫帝陛下,或許是天下子民都不願意承認,他們的紫帝,已經永遠不會回來了。
軒轅語天不安地在雲珞依身上扭動了一下,小手抓着她的衣襟,有些惶恐地看着她。
雲珞依撫摸着他的腦袋,微笑道:“不要急,很快你就會有掀開簾子,光彩照人的那天……”
前世因,後世果,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軒轅語天十六歲,她會陪他隱居瑤山,這是他們互相的承諾。
無論那個時候,他還是否記得她……
山水南國,是個能讓人心靜下來的地方,即使是曾經君臨天下的帝王,或者風華絕代的天妃娘娘,在那裡都可以是最普通的臣民。
家國天下,再與他們無關。
等到十六年後,他們互不虧欠,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