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兒看見這情景,忙閉上眼睛,倒坐在牀上,獨自出神。一時間,房間裡只剩下她呼哧呼哧的喘氣聲。她只覺胸口堵着一口悶氣,悄坐良久,臉蛋上一片溼漉漉的,她摸了摸,竟是自己流下的淚水。
接着,陣陣酸楚涌上她心頭,“嗚咽”一聲,竟哭了起來。她越想越氣,攥着拳頭狠狠捶牆,唸叨着:“你這個假和尚!假仁假義假慈悲!你不要臉!你貪圖美色!”捶牆捶得她手生生髮疼,便捶起這牀板。
突然之間,只聽一聲詭異的聲音傳來:“姑娘你怎麼了?”
她登時一驚,心裡揪成了一團,緊張的四下張望,然而這昏暗狹小的屋子,又哪裡有人。
她長嘆一口氣,想來定是自己出現了幻覺。這次與離苦受傷遇險誤入這翠谷,遍體鱗傷,筋疲力盡,自是神志有些模糊。她一個小姑娘拼勁全力,不顧性命,只是爲了能將他救回來,可一想到現在換來的卻是這結果,心裡又是酸楚,又是氣憤,竟又哭出聲來了。
只聽那詭異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姑娘你別哭了......”
這一次,她卻是聽得清清楚楚,確實是有人和她說話,只是根本不知道聲音是從哪裡傳過來的。她頓時全身冒涼氣,用手捂住嘴,一聲不敢出。
頃刻間,屋裡寂靜無聲,盼兒全身蜷縮成一團,一邊抹着眼淚,一邊哆嗦着,心想:“今日不僅被離苦氣死,還碰到了鬼,也罷也罷,我本就是個苦命的人,讓鬼吃了我吧。他現在又哪裡還會想起我來......”她心裡委屈難過,此時竟對鬼怪一點都不感到害怕,甚至倒希望能夠見到鬼怪。
她隨即喊道:“我不怕你!有本事你顯出原型!什麼樣的妖魔鬼怪我都見過!”
誰知,那人聽聞後,哈哈大笑,說道:“你這女娃子口氣倒很大,你且說說,你都見過什麼樣的鬼?”
盼兒抹了抹眼淚,高聲道:“那吃人會變成美人的夜叉鬼,那蛇頭人身劇毒無比的摩呼羅伽,我都遇見過!你莫嚇我,你難道比他們還可怕?”
只聽那人頓了頓,問道:“你是從欲界天來的?”
盼兒驚問道:“你怎知道?”
那人道:“你說的夜叉和摩呼羅伽,都是惡鬼,都是欲界天的衆生,到不了我這色界天,若是讓我知道他們進了這色界天,我一擡手便將他們全部收伏!”
盼兒心下驚詫,慌張道:“你到底是誰?”
那人道:“我是誰,你不知道也罷。總之姑娘,我不是鬼,你不用怕。”
盼兒越聽越奇異,接着道:“那......那你是善還是惡?”
頓時,只聽那人又是一陣哈哈大笑,連盼兒都自覺,這問題問得根本不通。
那人道:“這個問題,我沒有辦法回答你。是善還是惡,豈能由自己評說。你若到了無間地獄,那裡十惡不赦的惡鬼也會告訴你他是善的,是老天爺不公平,才讓他墮入這地獄受苦。”
盼兒屏氣斂息,傾耳聆聽,只覺那人的聲音渾厚明亮、平心靜氣,似乎又帶着些許說教的口吻,不僅不像鬼,倒是更像神仙一般的動聽悅耳。只是比之那乾闥婆的聲音,少了一絲浮華,卻又多了一份莊嚴。
她又想到那夜叉與摩呼羅伽,若不是迦樓羅的出現,她和離苦必難遭一厄。想到離苦那日捨命相救,現在卻與紅衣女風流快活,頓時一股無名火涌上心口,當即大聲道:“你口氣好大啊!夜叉和摩呼羅伽你一擡手就能將它們收伏?你到底是誰?”
那人笑道:“你這女娃娃嘴好厲害啊,現在不哭了?”
盼兒只覺那人的口吻倒像她的長輩,哼了一聲,道:“你莫管我!”
那人道:“你這女娃子倒是性子率真,有什麼心事不妨和我說說。不如你下來,咱們見面談。”
盼兒一怔,問道:“下來?你在哪裡?下面是什麼地方?”
那人道:“我在你的牀板底下。”
盼兒登時驚得便要翻下了牀,只是那斷腿根本站不起來,噗通一下,便滾到了牀下。她大驚失色,連忙爬起來一看,幸好腿上的板子綁得結實,否則這斷腿非錯位不可。
那人道:“姑娘你沒事吧?”
盼兒擦了擦一頭大汗,便爬上前去查看那鐵牀板,慌道:“你在牀板底下嗎?這鐵牀下有通道?”
那人道:“通道在鐵板底下。”
盼兒又驚又奇,爬上了牀,用手輕輕敲了敲鐵板,附耳聆聽。果不其然,這鐵板牀竟發出“鐺鐺”的聲音,可見鐵板裡面是空的。她四下查看,用力推了推,不一會兒累的滿頭大汗,鐵板卻仍是紋絲不動。
她問道:“你是怎麼進去的?”
那人道:“機關在牀板右側。”
盼兒聽從那人的指示,撥開鐵板上的草蓆,凝神一望,只見鐵板上的右手邊,確實有一個銅鑄的羅盤,她輕輕一擰動,突然間,牀板一側,便摔了下去。
這一摔直跌下數丈,一驚之下,盼兒連呼喊的聲音都沒發出,忽覺腳下赫然生出一團雲霧,將她輕輕託了下來,一着地,絲毫不覺疼痛。只聽得頭頂輕輕一響,再擡頭一看,牀板已然回覆原狀。
她環顧四方,只見地下竟是一間石室,這間石室極大,頂上垂下鍾乳,顯是天然的石洞。她驚奇之餘,心下暗贊:“這機關佈置得妙極!誰料得到秘道的入口處,竟會是在紅衣女藥房的鐵牀之中。”
但覺眼前強光閃耀,她一時之間睜不開眼,過了一會,才慢慢睜眼,再一看前方,石室的另一頭,竟然是洞穴的出口,外邊陽光燦爛。
她大爲驚異,心想:“現在不是夜晚嗎?”
只聽那人的聲音從洞穴出口處傳來:“你是不是站不起來?”
盼兒道:“是的,我的一條腿斷了。”
那人道:“哦?讓我替你看看。”
他話音剛落,盼兒只覺腳下那團雲霧,緩緩移動,將她整個人送了過去。
這次盼兒倒沒覺得驚訝,這神境通法咒,離苦也施展過。她心想,莫非這人和離苦師傅一樣,是位神通修行者?只是,他爲何在這石室裡呢?
雲霧托起盼兒漂浮前行,走出洞穴,眼前一亮,只瞧得盼兒張口結舌。
在她眼前,是一座深紅的華麗宮殿。大殿四周裝飾着倒鈴般的花朵,花萼潔白,骨瓷樣泛出半透明的光澤,花瓣頂端是一圈深淺不一的淡紫色,似染似天成。
殿中寶頂上懸着一顆巨大的夜明珠,熠熠生光,似明月一般。地鋪白玉,內嵌金珠,四周的木柱上雕刻着栩栩如生的蓮花,花瓣鮮活玲瓏,連花蕊也細膩可辨,如此窮工極麗,盼兒倒還是第一次見。
殿內的金漆雕龍寶座上,煙霧繚繞之中,她擡頭上望,寶座上坐着一位好似睥睨天下的王者。
盼兒一見此人,心頭大驚,不由得想到了人間的“皇帝”,驚問道:“您是何人?”
那男子笑了笑,道:“我是誰並不重要,咱們現在是朋友了。”
盼兒卻是惶恐不已,她雖未見過皇帝,可多年侍奉王妃,自是見過許多皇親國戚,諸侯王爺。她心想:“這人一定是這色界天的王侯將相,只是這富麗堂皇的宮殿爲何會建在紅衣女簡陋的石屋後呢?”
她一想到剛纔與這男子說話的態度,不禁又是懊悔又是驚懼,便不敢再亂說話了。當即趴在雲朵上,磕了三個響頭,道:“神仙大王,我剛纔胡言論語,請您賜罪。”
那男子哈哈一笑,道:“你這小女娃倒是率真的很,我很是喜歡。來來來,讓我看看你的腿傷......”
說着,那朵祥雲漂浮而去,飄到了那男子的腳下。
盼兒卻不敢再放肆,始終不敢擡頭。
男子笑道:“姑娘你爲何不擡頭,莫非女兒家不好意思?”
盼兒道:“不敢不敢,在我們人間,直面聖上,是欺君之罪,會被滿門抄斬的。”
男子道:“這裡是色界天,衆生是平等和善的,與那顛倒惡毒的欲界天不同,姑娘請擡起頭來。”
盼兒顫顫巍巍的擡起一看,只見這男子一身白袍,劍眉斜飛入鬢,鳳眼含威,風神迥異 ,骨骼不凡 ,雖是滿面笑容,但仍顯得不怒自威。
盼兒更是不敢輕慢,畢恭畢敬的問道:“請問大王,我應該怎麼稱呼您?”
男子搖搖頭,道:“我倒是更喜歡剛纔你說話的口氣。”說着,他從寶座上起身,俯下身來查看盼兒的斷腿。
只見他凝視半晌,道:“這絕妙的接骨之術,想必你是被紅纓所救。你只需要靜養即可康復。”
隨即男子問道:“姑娘,你是怎麼到了紅纓的翠谷小屋來?她性格孤僻高傲的很,從不與人交往,怎麼會收留你呢?”
盼兒當即磕頭回話:“回陛下,凡女本是與一位小師傅一行前往無色界天,因爲受傷,便躲在這翠谷中療傷,便被紅衣娘娘所救。”
她見這男子好似與紅衣女頗有淵源,便即改口稱爲紅衣娘娘。
男子眉頭一皺,道:“你若稱我陛下,可是折煞了我的天德福報了,這樣吧,你就稱呼我帝釋君。”
盼兒心下奇怪,覺得他與人間的帝王將相卻又不太一樣,便恭敬地道:“是,帝釋君。”
帝釋君笑道:“你這樣說話,倒是沒有剛纔有趣了。”隨即問道:“這色界天一派祥和,你和那小師傅,又是怎麼受的傷呢?”
盼兒道:“回帝釋君,我與那小師傅,在途中遇到了一位兇惡的惡鬼,所以受傷了。”
只見帝釋君忽然臉色一沉,悶聲道:“這色界天怎會有惡鬼,如果真有惡鬼, 那就是我的罪過!你不要胡言亂語。”
盼兒一怔,連忙磕頭道:“大王息怒,凡女胡言亂語,那人不是惡鬼,我聽小師傅說,他是阿修羅。”
帝釋君眉頭一皺,臉上卻緩和了許多,他哼了一聲,道:“原來是羅睺。他這般胡鬧,竟傷到了無辜的人。這等行爲,豈不和惡鬼一樣。”
盼兒心想:“原來這位帝釋君,也認識那兇惡的阿修羅。”
只聽帝釋君道:“若不是因爲他是紅纓的哥哥,我必將他降服,免得他禍害這色界天一片祥和的秩序。”
盼兒暗暗驚詫,這帝釋君張口閉口,皆是這色界天,好似所有的衆生皆歸他管。想着想着,不由得心頭一震,便叩拜道:“您是色界天的皇帝?”
帝釋君哈哈一笑,道:“這色界天,沒有皇帝,衆生平等,衆生平等......”他雖是這麼說,但盼兒卻感覺到,稱他爲皇帝,他還是滿心歡喜的。
他接着問道:“女娃子,你叫什麼名字?”
盼兒道:“回陛下,小女名叫盼兒。”
帝釋君點點頭,端目凝視,忽道:“盼兒,你只是欲界天的凡人,是如何來到這色界天的?”
盼兒當即便將與離苦和迦樓羅一同飛躍雪域高原,穿過金蓮山的經過,一五一十和帝釋天講述了一遍。
帝釋君聽罷,不住稱讚道:“這可是姑娘的奇遇福德啊,能到這色界天,你知道衆生需要修得多少世嗎?”他頓了頓,又道:“你既然已脫離那欲界苦海,應該感到幸福快樂。只是,剛纔姑娘爲何哭泣呢?”
盼兒垂下頭,緩緩道:“小女不敢再哭了......”
帝釋君望了望她,道:“你我有緣,我們是朋友了,你且說說,是不是遇到了什麼麻煩,只要在這色界天地,沒有我辦不到的。”
盼兒低聲道:“小女沒有麻煩......”
帝釋君沉默了會兒,問道:“是不是紅纓欺負你了?”
盼兒渾身一顫,低頭不語。
帝釋君搖搖頭,道:“那紅纓有些任性,但心卻是善的,如果她說了什麼不中聽的話,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盼兒微微點頭,一提到紅纓,忽的眼淚竟不自禁的流了出來,垂淚道:“小女不敢,紅衣娘娘救我性命,我自是感激不盡。”
帝釋君瞧她情緒波動,問道:“姑娘怎麼又哭了?”隨即他凝神望向盼兒,臉上一驚,道:“姑娘中了乾闥婆的七情蕭?”
只見帝釋君若有所思的瞧着盼兒,忽道:“姑娘的心上人可是那小師傅?”
此言一出,盼兒心頭咯噔一下,女兒家的心思被人識破,臉上頓時一片通紅,羞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帝釋君板起臉道:“那小師傅呢?你叫他過來,我和他說說。”
盼兒心下倍感爲難,低聲道:“回陛下,他......他在紅衣娘娘的閨房裡......”
“什麼?”登時,只見帝釋君臉色大變,立刻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