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切膚之痛

親愛的讀者,藍開放本可以運用職權,以正大光明的理由把西門歡、龐鳳凰和他們的猴子逐出車站廣場,但他沒有這樣做。

我與藍解放稱兄道弟,藍開放應該是我侄子輩的,但我與這個孩子僅僅是認識而已,連幾句完整的話都沒說過。我猜想這孩子也許對我抱有極深的成見,因爲我把龐春苗領進了他父親的辦公室,才引出了後邊一系列的悲慘故事。其實,開放賢侄啊,即便沒有龐春苗,也會有別的女人出現在你父親的生活中。這些話,我一直想找個機會對你說,但永遠沒有這種機會了。

因爲跟藍開放沒有交流,我對他的所有心理活動都是猜想。

我猜想,他拉下帽檐、衝出人圈那一刻,心中一定是紛亂如麻。曾幾何時,龐鳳凰是高密縣的第一公主,西門歡是高密縣的第一公子。一個母親是縣裡最高領導,一個父親是縣裡最闊大佬。他們人物瀟灑,行爲風流,揮金如土,廣交朋友,一對金童玉女,招了多少豔羨和嫉妒的目光啊。但轉眼之間,高官大款俱成故人,榮華富貴皆化糞土。昔日的金童玉女,竟流落街頭耍猴賣藝,這樣的鮮明對比,怎一個感慨了得!

我猜想,藍開放還是深愛着龐鳳凰,儘管昔日的公主已落魄爲街頭藝人,與前途無量的派出所副所長處境懸殊,但他內心的自卑無法克服。儘管他將一月工資與補助扔進猴頂之盤有居高臨下的施捨之意,但龐鳳凰和西門歡的冷嘲熱諷說明他們依然保持着往昔的優越感,根本沒把他這個醜臉的小警察放在眼裡。這也徹底地打消了他把龐鳳凰從西門歡手中搶過來,或者是把她從困境中解救出來的自信和勇氣。所以他只能警帽遮顏、突圍而逃了。

龐抗美的女兒和西門金龍的兒子在車站廣場耍猴賣藝的消息迅速傳遍了縣城,並且擴散到鄉村。人們抱着難以說清但又昭然若揭的心理從四面八方彙集到車站廣場。龐鳳凰和西門歡這兩個寶貝,絲毫沒有羞愧之感,他們好像與自己的過去徹底斬斷了聯繫。車站廣場,似乎是一個異國他鄉的陌生之地,面對着的,也全都是些素不相識之人。他們賣力地演出,熱切地要錢。那些圍觀猴戲的人,有的直呼他們的名字,有的痛罵他們的父母,但他們對此都充耳不聞,臉上始終掛着燦爛的笑容。但只要是有人膽敢對龐鳳凰口出不遜之言或是有什麼猥褻行爲,那隻雄偉的公猴,便會以閃電般的動作撲上去廝咬。

當年的“四小惡棍”之一,東關的王鐵頭,手裡拿着兩張百元的大票,對龐鳳凰招搖着說:“妞,你鼻子上扎着環兒,下邊呢?下邊是不是也扎着環兒?脫下褲子讓哥哥看看,這兩張票子就歸你了。”王鐵頭的小兄弟們也齊聲起鬨:“對啊,脫下褲子讓哥們兒看看啊!”——任他們淫言穢語,龐鳳凰全然不顧,只是一手牽着鏈子,一手揮舞着細長的鞭子,驅趕着猴子轉圈討錢——各位父老聽俺講~~有錢沒錢都一樣~~有錢多少給一點~~沒錢喝彩是幫忙~~鐺——鐺——鐺——西門歡也是面帶笑容,手中銅鑼敲得有板有眼,一絲不亂。“西門歡,你個雜種,當初你的威風哪裡去了?你害死了於乾巴大哥,這賬還沒跟你算呢,快,讓你的女人把褲子脫下來讓哥們兒看看,要不——”王鐵頭身後的小兄弟們大呼小叫着。那猴子託着盤子,蹣跚行走至王鐵頭面前——有人說看到龐鳳凰頓了一下鏈條,也有人說根本沒這回事——將手中托盤往腦後一拋,猛地跳起,騎在王鐵頭肩上,一陣亂抓亂咬——猴子的尖厲叫聲與王鐵頭的慘叫聲混雜在一起——觀衆四散奔逃。逃得最快的是王鐵頭的那撥小兄弟們。龐鳳凰微笑着把猴子砘下來,繼續唱着:

富貴不是天註定~~凡人都有落魄時~~王鐵頭的頭臉血肉模糊,在地上打滾嚎叫。幾個警察趕到,要將西門歡和龐鳳凰帶走,猴子對着他們齜牙尖叫,一個警察摸出了手槍。龐鳳凰把猴子緊緊地摟在懷裡,像一個母親,保護着自己的兒子。許多羣衆重新圍攏上來,替龐鳳凰、西門歡與他們的猴子打抱不平。人們指着在地上打滾嚎叫的王鐵頭,說:“應該帶走的是他!”——親愛的讀者,羣衆的心理是多麼奇怪啊!龐抗美與西門金龍得勢之時,人們對龐鳳凰和西門歡恨之入骨,盼望着他們倒大黴,但一旦他們倒了大黴,成了弱者,同情心便轉到了他們身上。警察們自然也知道這兩個人物的背景,更清楚他們的副所長與這兩個人物的特殊關係,面對着憤憤不平的羣衆,他們擺擺手,沒說什麼。一位警察拎着王鐵頭的脖頸子把他提起來,憤怒地說:“走,別他媽的裝孫子!”

此事驚動了縣委。爲人厚道的縣委書記沙武淨派辦公室主任帶着一位幹事在車站旅館地下室找到了龐鳳凰和西門歡。那猴子也對着他們齜牙。主任向龐鳳凰和西門歡轉達了縣委書記的話,希望他們把猴子送到縣城西郊新建的鳳凰公園餵養,然後給他們倆安排合適的工作。這在我們常人看來,本是極好的事情,但龐鳳凰緊摟着猴子,瞪着眼睛說:

“誰敢動我的猴子,我跟誰拼命!”西門歡嬉皮笑臉地說:“謝謝領導關心,我們很好,你們還是先去安排那些下崗工人吧!”

接下來的故事,又開始進入悲慘境地,親愛的讀者,這不是我的故意,而是人物的命運使然。

話說一個傍晚,龐鳳凰、西門歡和他們的猴子,正坐在車站廣場南側路邊小攤上吃飯,腦袋上纏滿紗布的王鐵頭悄悄地靠近他們,猴子尖叫着朝王鐵頭撲去,但拴在桌子腿上的鐵鏈砘得它翻了一個跟頭。西門歡急忙立起,轉過身去,面對着王鐵頭的猙獰的面孔,未及言語,一把鋼刀便戳進了他的胸膛。王鐵頭也許想順便殺死龐鳳凰,但瘋狂嚎叫、連連翻滾的猴子嚇得他連插在西門歡胸膛上的鋼刀都沒及拔出就抱頭鼠竄了。龐鳳凰伏在西門歡身上放聲大哭,猴子坐在一旁,目光灼灼,仇恨地盯着試圖靠近之人。聞訊趕來的藍開放和幾個警察試圖靠前,但那猴子的瘋狂叫囂令他們望之卻步。一個警察掏出槍瞄住猴子,但手腕被藍開放一把抓住。

“鳳凰,攏住你的猴子,我們把他送到醫院搶救。”藍開放對龐鳳凰說,轉頭又命令那持槍的警察,“快叫救護車!”

龐鳳凰抱着猴子,捂住它的眼睛。猴子乖乖地伏在她的懷裡。龐鳳凰和猴子像一對相依爲命的母子。

藍開放拔出西門歡胸前的鋼刀,用手堵住滋血的傷口,大聲喊叫着:“歡歡!歡歡!”西門歡慢慢地睜開眼睛,嘴裡冒着血沫子說:“開放……你是我哥……我自己……終於做到頭了……”“歡歡,你堅持,救護車馬上就到了!”開放攬着他的脖子,大聲喊叫着,血從他的指縫裡,強勁地往外滋着。

“鳳凰……鳳凰……”西門歡含混不清地說,

“……鳳凰……”

救護車鳴着響笛飛馳而來,醫生提着救護包、拖着擔架匆匆下車,但西門歡已經在藍開放懷裡閉上了眼睛。

二十分鐘後,藍開放沾着西門歡鮮血的手指,鐵鉗般地鎖住了王鐵頭的咽喉。

讀者諸君,西門歡之死,讓我內心甚感悲痛,但他的死,客觀上爲我們的藍開放追求龐鳳凰掃清了障礙,但又一個更大的悲劇,就此拉開了序幕。

這個世界上,存在着許多神秘現象,但隨着科學的發展,終會找到答案,只有愛情,是永遠無法理喻的。我國的作家阿城,曾經撰文說愛情是一種化學反應,此論標新立異,聽來頗感新鮮,但如果愛情能用化學方式製造並能用化學方式控制,小說家就沒有用武之地了。因此,即便他說的是真理,我也要反對。

閒話少說,還是講我們的藍開放。他親自料理了西門歡的後事,在徵得了父親和大姨同意後,他把西門歡的骨灰埋葬在西門金龍的墳墓後邊。黃互助和藍解放心中的感傷不必再提,單說那藍開放,從此後便每天晚上都要出現在車站旅館地下室龐鳳凰租住的房間裡。白天只要有空,他也會到廣場去找龐鳳凰。龐鳳凰在廣場上牽着猴子,他一言不發地跟在後邊,彷彿是她和它的保鏢。對他的行爲,所裡的部分警察有不滿反映,老所長找他談話:

“開放老弟,縣城裡有多少好姑娘啊,爲一個耍猴的女人……你看看她那模樣,像個什麼……”

“所長,你撤了我的職吧,如果我連當警察的資格也沒有了,那我就辭職。”

開放把話說到這份兒上,別人也就不好攙言,日子一長,那些對開放不滿的警察也轉變了立場。是的,龐鳳凰抽菸喝酒,染了金毛,扎着鼻環,整日在廣場晃悠,的確不像個好女人,但她,又能壞到哪裡去呢?於是這些小警察們,反而與龐鳳凰親近起來。如果在廣場上巡邏時相遇,還會開開她的玩笑:

“金毛兒,別老抻着我們副所長了,他都快瘦成麻稈了!”

“就是,該鬆口時就鬆口吧!”

對他們的調笑,龐鳳凰總是充耳不聞,只有那猴子,對着他們齜牙。

起初,藍開放曾力勸龐鳳凰搬到天花衚衕一號或者西門家大院居住,但遭到了龐鳳凰的堅決拒絕。過了一段時間,連他自己也覺得,如果龐鳳凰夜晚不住在車站旅館地下室,白天不在車站廣場轉悠,那他也將無心在車站派出所工作下去。漸漸地,縣城裡的地痞流氓也知道了這個美貌的“金毛穿鼻猴女郎”是車站派出所那位藍臉鐵腕小警察的相好,那些原先還想伸爪揩油的,也趕緊打消了念頭,誰敢從老虎嘴裡奪雞腿啊!

讓我們憑藉着想象描述一下藍開放每天晚上去車站旅館地下室探望龐鳳凰的情景吧。這家旅店原是集體所有,改制之後歸了個人。這樣的旅館,如果按照公安條例嚴格管理,那非關門大吉不可。因此,每當看到藍開放這張臉,老闆娘那胖臉上就要笑出香油,那張猩紅大嘴裡就要噴出蜂蜜。

起初的幾個晚上,任藍開放敲破門板龐鳳凰也不開門。我們的開放就站在門外,沉默地站着,如同一根木樁。他聽到龐鳳凰在屋裡抽泣,有時候又瘋笑。他聽到那猴子在吱叫,有時也撓門。他有時嗅到煙味,有時嗅到酒氣。但是他從未嗅到與毒品相關的氣息,這是他暗自慶幸的。如果沾了那玩意兒,這個人就徹底完蛋了。他想,如果她真的沾上了那玩意兒,我還會這樣癡迷地愛她嗎?是的,無論她怎麼樣,哪怕她五臟六腑都已腐爛,我也會愛她。

他每次去看她,總是抱着一束鮮花,或是提着一兜水果,她不開門,他就站在外邊,一直站到必須走才走。鮮花和水果,就留在門外。旅館的老闆娘開始時不識相,對他說:

“好兄弟啊,姐姐手裡有一大把漂亮女孩呢,我叫來她們,任兄弟挑,看中哪個是哪個……”

他的冷酷的目光和攥得骨節“啪啪”響的拳頭把老闆娘嚇得屁滾尿流,再也不敢胡言亂語。

常言道:“功夫不負苦心人。”龐鳳凰爲我們的開放開了門。房間陰暗潮溼,牆壁上的塗料像熱水燙起的燎泡一樣。屋頂上吊着一盞昏黃的燈泡,房子裡黴味沖鼻。有兩張窄牀,兩個很像從垃圾場裡撿來的破沙發。開放一坐上去,就感到屁股接觸到了水泥地面。就是在這一階段,他提出讓她搬遷。她睡一張牀。另一張牀上,還擺着幾件西門歡的舊衣服。現在是猴子睡在這張牀上。還有兩把暖水瓶。還有一個十四英寸的黑白電視機,顯然也是從垃圾場撿來的。就是在這樣一個寒酸齷齪的環境裡,我們的開放終於把憋在心中十幾年的“愛”字吐出了口。

“我愛你……”我們的開放說,“我從見你第一面時就愛上你了。”

“謊言!”龐鳳凰冷笑道,“你見我第一面時是在西門屯你奶奶的炕上,那時你還不會爬呢!”

“不會爬時我就愛你!”我們的開放說。

“算了算了,”龐鳳凰抽着煙說,“你跟我這樣的女人談愛,不是把珍珠扔到廁所裡去了嗎?”

“你別糟蹋自己,”我們的開放說,“我瞭解你!”

“你瞭解我個屁!”龐鳳凰冷笑着說,“我當過婊子,跟幾千個男人睡過!我還跟猴子睡過!你跟我談愛?滾吧,藍開放,找好女人去吧,別讓我把黴氣沾到你身上!”

“你胡說!”我們的藍開放掩面痛哭起來,“你騙我,你告訴我,你沒幹過這些事!”

“我幹過怎麼樣?沒幹過又怎麼樣?與你有屁的關係?”龐鳳凰冷酷地說,“我是你的老婆嗎?是你的情人嗎?我爹我娘都不敢管我,你竟敢管我!”

“因爲我愛你!”我們的開放怒吼着。

“不許用這個字眼噁心我!滾吧,可憐的小藍臉!”她對着猴子招招手,親暱地說,“乖乖猴,來來來,咱們睡覺覺!”

那隻猴子縱身一跳,落在了她的牀上。

我們的開放掏出了手槍,瞄準了猴子。

龐鳳凰把猴子緊緊地抱在懷裡,憤怒地說:

“藍開放,你先把我打死吧!”

我們的開放精神受了巨大刺激。早就有風言風語說龐鳳凰當過妓女,他的潛意識裡也對此半信半疑。但當龐鳳凰親口說出她跟幾千個男人幹過、甚至跟猴子幹過這樣兇狠的話語時,還是猶如萬箭齊發,射中了他的心臟。

我們的開放捂着胸口,跌跌撞撞地跑上樓梯,跑出旅館,跑上廣場,心裡轉動着毀滅一切的念頭。在一家霓虹燈閃爍的酒吧門前,他被兩個濃妝豔抹的女郎拉了進去。他坐在一張高高的凳子上,連灌了三杯白蘭地。然後便痛苦地將頭抵到吧檯上。一個頭發金黃、眼圈烏藍、嘴脣血紅、袒胸露背的女人湊上來——我們的開放去探望龐鳳凰時總是穿着便服——伸手摸摸他的那半邊藍臉——這是一個剛從外地飛來的夜蝴蝶,還不知藍臉警察的名頭——我們的開放出於職業習慣,沒容她的手觸到自己的臉皮就捏住了她的手腕。那女人尖聲叫起來。開放鬆手,歉意地笑笑。女人蹭着他,嬌滴滴地說:“哥呀,手勁好大啊!”

我們的開放揮手讓那女人走開,但她卻把熱烘烘的胸脯貼上來,混合着菸酒味的熱氣,哈到他的臉上:

“哥啊,這麼痛苦啊,被小妖精給甩了吧?女人都是一樣的,讓妹妹安慰安慰你吧……”

我們的開放痛恨地想:婊子,我要報復你!

他幾乎是從高凳上栽下來的。在那個女人的引領下,穿過幽暗的走廊,進入一個鬼火閃爍的房間。那女人二話不說,動手把自己剝了個精光,仰躺在牀上。這是一個還算好看的女體:**膨大,腹部扁平,雙腿修長。這也是我們的開放第一次面對女人的**,他有些衝動,但更多的是緊張。他猶豫着。那女人有些不耐煩,時間就是金錢的規律對她們同樣適用。她折起身來說:

“來啊,還愣着幹什麼?裝什麼雛啊!”

就在她折身坐起那瞬間,頭上的金色假髮脫落,顯出一個扁長的、頭髮稀疏的頭顱。我們的開放腦子裡一陣轟鳴,眼前浮現出龐鳳凰的滿頭金髮和金髮下俏麗的面容。他從兜裡掏出一張百元票子,扔在那女人身上,抽身便走。那女人猛地躍起,像一條章魚纏在了他身上。女人惱怒地罵着:

“爛崽,你這是拿着老孃開涮呢,一百元就想打發我!”

那女人一邊罵着,一邊把手伸進開放的身上摸着,她自然是想摸錢,但她的手卻摸到了硬邦邦的、冰冷的手槍。開放沒容她把手抽回去,又一次攥住了她的手腕。女人吐出半聲慘叫,把另外半聲嚥了下去。開放把她往外一推,她倒退幾步,坐在了牀上。

我們的開放來到廣場,頭腦被涼風一激,酒奔涌而上,衝出咽喉,噴吐在地。吐酒後,他感到腦子清醒了許多,但心中的痛苦依然無法排解。他時而切齒咒罵,時而柔情萬種,恨的是鳳凰,愛的也是鳳凰。恨着時愛就翻騰上來淹沒了恨;愛着時恨又翻騰上來淹沒了愛。在此後的兩天兩夜裡,我們的開放就在這愛與恨交織成的混濁波濤裡掙扎着。有好幾次他掏出手槍抵在自己心臟上——好孩子,千萬別做蠢事啊!——理智總算戰勝了衝動。他低聲地對自己發誓:

“即便她是個婊子,我也要娶她!”

我們的開放下定決心,又一次敲開了龐鳳凰的門。

“你怎麼又來了?!”她厭煩地說,但她立即就發現了他這兩天來的變化:他的臉更藍更瘦,兩道連結成一體的濃眉像一條巨大的毛蟲橫在兩眼之上,那眼睛,黑得發亮,亮得灼人,不但灼人,連那隻猴子,也似乎被他的目光灼傷,尖叫一聲,躲在牆角瑟瑟發抖。她將口氣緩和一些,說,“既然來了,那就坐下吧。只要你不對我談什麼愛,我們可以做朋友。”

“我不但要跟你談愛,我還要娶你!”我們的開放惡狠狠地說,“哪怕你跟一萬個人睡過,哪怕你跟獅子、跟老虎、跟鱷魚睡過,我也要娶你!”

沉默了片刻,龐鳳凰笑着說:

“小藍臉,別衝動了。愛不是可以隨便說的,娶更不是可以隨便說的。”

“我不是隨便說的,”我們的開放說,“我想了兩天兩夜,把一切都想明白了。我什麼都不要了,所長不當了,警察不幹了,我給你敲鑼,跟着你流浪!”

“好了,別發瘋了。爲我這樣_一個女人,不值得毀了自己的前程,”龐鳳凰也許是想沖淡一下壓抑的氣氛,便用玩笑的口吻說,“要想我嫁給你,除非你的藍臉變白。”

正所謂“言者無意,聽者有心”,對那種愛到人魔程度的男人,可不敢亂開玩笑。讀者諸君一定記得《聊齋志異·阿寶》中那個名叫孫子楚的書生,只爲了阿寶小姐一句戲言,便毅然剁去自己的駢指。後又身化鸚鵡,飛到阿寶的牀頭。幾經生死後,終與阿寶結爲夫婦。

阿寶故事以美好的結局告終,親愛的讀者,我的故事,卻沒有這麼美好。還是那句老話:這不是我的情願,這是他們的命運使然。

我們的藍開放告了病假,不管領導批否,便去了青島,傾其所有,做了一個殘酷的換皮手術。當他臉上蒙着紗布出現在車站旅館那間地下室裡時,龐鳳凰驚呆了。猴子也驚呆了。猴子可能還是因爲王鐵頭的印象,對頭蒙紗布的人懷有仇恨,它齜牙咧嘴地撲上來,我們的開放一拳便把它打暈了。他幾近癡魔地對龐鳳凰說:

“我已經換皮了。”

龐鳳凰怔怔地看着藍開放,淚珠兒在眼眶裡打轉。我們的開放跪在她的面前,雙手摟着她的腿,把臉貼在她的小腹上。龐鳳凰摸着他的頭髮,呢喃着:

“你真傻……你爲什麼這樣傻……”

接下來他們便擁抱了。因爲開放的臉部痛疼,她輕輕地吻了他的那半邊好臉。他把她抱上牀。他們做了愛。

流丹滿牀。

“你是處女?!”我們的開放驚喜地叫喚着,但淚水隨即涌流,把紗布都浸溼了,“你是處女啊,我的鳳凰,我的親人,你爲什麼要瞎說啊……”

“什麼處女,”龐鳳凰賭氣似的說,“花八百元就能修復處女膜!”

“你這個小婊子,你又騙我了,我的鳳凰……”我們的開放不顧傷痛,親吻着這個高密縣——在開放心目中也是全世界——最美麗的女人的身體。

龐鳳凰摸着這個像用樹條子捆成、堅硬又有彈性的男人,幾乎是絕望地說:

“老天爺啊,我到底沒能躲過你……”

讀者諸君,接下來的故事我不忍心講下去,但既然開了頭,就要有結尾,那就讓我,充當殘酷的敘事人吧。

我們的開放帶着一臉紗布回到天花衚衕一號,讓藍解放和黃互助大吃一驚。他們的確經不起折騰了。開放根本不回答他們關於臉上紗布的詢問,而是興沖沖地、用無比幸福的腔調對他們說:

“爸爸,大姨,我要和鳳凰結婚了!”

如果他們手中端着玻璃器皿,應該讓他們鬆手,把玻璃器皿跌得粉碎。

我的朋友藍解放痛苦地皺着眉頭,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

“不行,堅決不行!”

“爲什麼?”

“不行就是不行!”

“爸爸,難道你們也聽信了那些謠言?”開放說,“我對你發誓,鳳凰是個無比純潔的女孩子……她是個處女……”

“天哪!”我的朋友哀鳴着,“不行啊,兒子……”

“爸爸,”開放惱怒地說,“在愛情婚姻問題上,難道您還有資格阻攔我嗎?”

“兒子……爸爸是沒有資格……但是……讓你大姨對你說吧……”我的朋友跑回他的房間,關上了門。

“開放……可憐的孩子……”黃互助淚流滿面地說,“鳳凰是你大伯的親生女兒,你與她同一個祖母……”

我們的藍開放猛地把臉上的紗布撕開,紗布揪掉了新植的皮膚,使他的半邊臉,成爲一個血肉模糊的巨大傷口。他衝出家門,騎上摩托車,因爲加速太猛,車輪撞在了迎面的美髮廳門上。屋裡的人大驚失色。他一提前輪,猛拐彎,摩托車如發瘋的馬一樣向車站廣場衝去。他聽不到那位與他家結鄰多年的理髮小姐的話:

“這一家人,都是瘋子!”

我們的藍開放踉踉蹌蹌地衝到地下室,一膀子撞開了虛掩的門,他的鳳凰,正在牀上等他。猴子瘋了一樣撲上來,這一次他忘了警察的紀律,他忘了一切,他一槍擊斃了猴子,使這個在畜生道里輪迴了半個世紀的冤魂終於得到了超脫。

龐鳳凰被這突發的事件嚇昏了。我們的開放對着她舉起了槍——孩子啊,千萬別做傻事——他看着龐鳳凰彷彿玉雕一般的美麗面龐——這個全世界最美麗的面龐——槍口無力地垂下了。他提着槍,衝出門去,在上升的臺階上——猶如從地獄攀升到天堂的臺階上——我們的開放雙腿一軟跪倒了。他把槍抵在其實已經被破壞了的心臟上——孩子啊,別做蠢事啊——扣動了扳機。沉悶的槍聲響過,我們的開放趴在臺階上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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