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屋內,靈芝找出乾衣服換上,把溼衣晾在牆角繩索上,正在擦拭潮溼的頭髮時,聽到門外傳來張良的聲音。
“靈芝,我可以進來嗎?”
她想說“不”,卻無論如何也開不了口。事到如今,他選擇拋棄了她,可她仍不忍拒絕他。她恨命運不公平,爲何兩人共同的誓言獨獨約束了她,卻不能對他產生影響?
因等不到她的響應,張良自行走了進來。
靈芝任由溼發披散在肩頭,背對着他坐下。
看着她冷漠的背脊,張良微微蹙眉,胸口彷彿被一把尖刀穿透。他繞過去,在她正面坐下。
她想轉身,但他充滿痛楚的聲音將她定住。“你要這樣與我道別嗎?”
道別?他已經決定離開她了!
咬牙嚥下口中的酸苦,她垂目不看他,也沒再轉身。
“秦亡後,天下大亂,我耗費心力尋找明君,想有一番作爲。”
他突然開口,靈芝暗自吃驚,但沒有任何表示。
“我對各路王侯講解謀略兵法,但他們有的認爲我年輕稚嫩不足取信,有的則平庸至極無法聽懂,唯有沛公,也就是如今的陛下能認真聽我講解。”
他繼續說,靈芝猜測他是在向她解釋並道歉。雖不以爲然,仍安靜地聽着。
“陛下不僅能聽懂,而且信任我。爲報知遇之恩,我投效陛下。此後陛下每逢出戰必要我隨行,我也傾力相佐,我們取得了一次又一次的戰果。”
說到這裡,他頓了頓。靈芝紋絲不動,既不鼓勵,也不阻止。
他無聲地嘆了口氣,接着道:“那日陛下親自騎馬來找我,就是要我隨軍平定陳豨餘部叛亂,那是我第一次拒絕他。”
靈芝明白了,他是在告訴她幾天前他與劉邦見面後拒絕告訴她的事;告訴她劉邦於他有恩,他是個有恩必報的人,但爲了她,他拒絕了劉邦要他出山的要求。
難道他想以此引起她的罪惡感嗎?如果這樣,那他可有得等啦!
“前夜來人是皇后的兄長。”他繼續道:“因爲我不肯出山,陛下很失望,聽了戚夫人的建議,想讓太子率軍平叛,皇后怕太子戰死便宜了戚夫人的兒子,因此要我替太子謀劃。”
得知那夜來人是皇后的哥哥,靈芝吃了一驚。張大哥說得沒錯,不光是皇帝要他,連皇后也是卯足了勁要他出山“護犢”。
擡起眼,視線直直撞入那雙水霧瀰漫的黑眸中,那裡面深切的哀痛和愧疚讓她心裡一慌,但她沒有逃避,而是穩穩地迎着他的視線,嘴巴一咧,扯出個並不開心的笑容,“你很搶手喔,皇帝親自來請你,皇后也派她親哥哥來找你,足見你深得朝廷的信任和重用,這不是很好嗎?”
“好嗎?”他的嘴角猛地抽搐,溫婉的眼神帶着令人心驚的凌厲,“皇后把我兒子抓進宮,說如果我不配合,就要把孩子殺掉,這是好嗎?”
靈芝終於明白了他向皇后妥協的原因,同時也明白了那夜他那麼憂傷的原因,根本不是因爲不得不放棄她,而是因爲他的兒子被扣爲人質。
儘管知道他爲了兒子決定放棄她,讓她深感痛苦,但靈芝奇異地並不覺得憤怒,一心只想安慰他。
“呂后也許只是想嚇唬你,並不會真的殺死你的孩子。”
“你怎麼知道?皇后可不是隨便說話的人!”張良冷冷地說。
他冷漠的臉上似套上了面具,靈芝畏縮了一下,但她理解身爲一個父親無力保護稚子的憤怒,因此同情地說:“我很難過你的兒子遭到挾持。”
他彷彿不相信,無情的銳目
直射向她,“你真的難過嗎?”
“是的。”她委屈而公正地爲自己辯護,“我討厭你的妻子,可是孩子無辜。”
“原諒我,我不該那樣對你說話。”張良眼中銳光斂去,“我很生氣,爲了孩子,我不得不替皇后出主意,而那迫使我必須下山幫助陛下。”
“我明白。”靈芝的臉色也恢復了正常,理解地說,“如果皇帝得知你拒絕他,卻幫助皇后出謀劃策對付他,那麼你和皇后的麻煩都會很大。”
“沒錯。”她的聰慧和善解人意令他露出欣慰之色,“帝后之爭,勢必牽扯多方勢力,導致朝廷大亂,那是天下之不幸。”
“會發生那種事嗎?”
“暫時不會。”他看着她額頭上因爲憂慮而起的細小皺紋,真想用手將它撫平,可他沒有動,只是淡淡地說,”儘管皇后早已失寵於陛下,但終歸是陛下的結髮妻,與陛下同過甘苦,在朝廷元老中極有聲望,陛下不會對她怎樣。”
靈芝回味着他的話,似有所悟地問:“你如此冷酷地拋棄我而要呂翠兒,是不是也因爲她是你的結髮妻,與你同過甘苦?”
他身軀一顫,避開她的問題,輕聲說:“我沒有拋棄你。”
“沒有嗎?那是誰正把我放在祭盤上獻給他的君王?”靈芝譏諷地問,看到他臉上血色盡褪時,又感不忍,自嘲道:“算了,我反正是失落在時空中的孤魂,幾千年都過了,再熬幾輩子又算什麼?”
張良的良心和道德槓桿遭到猛烈一擊失去了平衡。
“靈芝——”他抓住了她的手。
“別!”哪怕心在流淚,她仍甩開了他的手,灑脫地說,“別想再推我下水,既然你已經乾淨利索地上岸,就讓我走吧。”
“你……一定要走?”聲音裡有着慌亂,不像自信沉穩的他。
“是的。”不願與他視線相接,她低着頭說,”如果明天你能派個人帶我去平陽龍源山的話,我會永遠感謝你。”
“你去那裡幹嘛?呃——”他問,想起她說過的話,臉上的血色迅即消退,”時光隧道,那就是你要去找的東西?”
“是的,我要去墜落這個時代的那座山崖,等待時光隧道的出現。”她堅定地站起身,“我要返回未來!”
“不行,你不能離開!”他也跟着站起來,激烈地反對。
“爲何不能?”她神情一冷,“難道你真想用我去平息皇帝的怒氣?”
他倒抽一口氣,“你怎能這樣說?”
“我的確不該那樣說。”見他神情大變,靈芝也覺得自己說重了,忙收回那句話,仍堅持道:“不管是否有人送,明天我一定要走。”
說完,她轉身往外走。
“留下來,我會保護你!”張良在她身後說。
她猝然回身,“怎麼保護?”
“我已經請求皇后,讓你跟着她,如此陛下就不能再碰你。”
那天夜裡他向她攤牌時,說要送她去長樂宮,她還以爲是他把“未央宮”說錯了,原來他真的安排好了她的去處。而她對此只有“失望”二字可以形容。
“你的保護就是讓我去侍候皇后?”她聲音略顯高亢地問。
知道她無法理解他如此安排的用意,張良只能簡單地回答道:“雖然是侍女,但你不用做粗話,那是保證你不被陛下侵犯的唯一安全之策。”
唯一!靈芝看清了在這個唯君是尊的皇權時代裡,縱使有曠世謀略,張良的能力和膽識仍然有限。他既不能拋卻所謂的“道德倫常”,捨身維護與她的愛情;也不能爲她公開反對他的君王。
“我拒絕!”她堅決而冷靜地說。
她不接受他的安排!
聽到她果決的回答,張良恍若遭到重擊,臉色陰沉得可怕。
他的神情讓本想離開的靈芝無法移動腳步,即便他傷透了她的心,她仍然不想讓他難過。“子房,對不起,我做不到,我——”
“不要固執!”他打斷她,幾個大步走過來,一把將她拽進懷裡,狠狠地吻住了她,彷彿是在宣告他對她毋庸置疑的佔有權。
她被嚇了一跳,這是今世他們相遇後,他首次表現得如此失控和霸道。這個吻絕對不溫柔,但她仍熱烈地迴應他,而他也很快將粗魯的吻變成了美妙的深吻。
縱使這個吻甜美得令她泫然欲泣,靈芝仍記得他的選擇。
顫抖地移開嘴,她美瞳凝淚地望着他,“子房……讓我走吧,來世我們再好好相愛。”
“可能嗎?今世相遇我都無法擁有你,未知的來世,我要如何找到你?”他問,臉上刻着飽受煎熬的痛楚。
而她,無法回答他。
“留下吧,這樣我們至少能偶爾見見面!”他更緊地抱着她。
“偶爾”?她不要偶爾,與其偶爾相見,不如永不再見!
她想掙脫,可他抱得太緊,她只能喘着氣說:“知道你在……卻不能親近,那太痛苦了!我寧願在尋找和等待中耗盡生命,也不願意與你相逢,卻被你視爲陌生人……”
他僵住,自責和罪惡感襲來,他像抱住她時一樣突然地放開她,清冽而痛楚的瞳眸凝着她,“你非離開不可嗎?”
心如刀絞,靈芝仍點了點頭,“是的!”
張良定定地看了她半晌,然後緩緩轉身,“那,我送你去龍源山!”
“你?”靈芝不敢相信地看着他,“你要親自送我?”
“是的。”張良下頜收緊,冷靜地說,“三天後。”
“三天?”她的臉色微變,無法理解地問,“既然決定要走,何必再拖延?”
張良回頭看她一眼,又迅速轉過身去,低沉地說:“暴雨後道路不好走,況且這兒是我最喜歡的地方,難道陪我多留三天,你都不願意?”
儘管背對着她,可剛纔那一瞥,靈芝看到了他的陰鬱,也能感覺到他的痛苦,那份痛苦深深撼動着她的心。
她輕輕地走到他身後,緊緊地環抱着他,面頰貼着他的背,聽到他有力的心跳傳來,那串串心聲構成了一首激昂的歌,就像當年崑崙山巔那妙絕人寰的玄歌神曲。
蟠桃香,瑤池碧,奇峰險,情無限。
這一世分別,等待着她的,是來世的相聚?還是千年輪迴萬年等候的又一次巡遊?她不知,卻不懼,唯一讓她神傷的,是這一刻他的平靜。
“好吧,三天,我陪你三天。來世,你得陪我一輩子!再不許反悔!”
抵着他背脊,合着他的心跳,她緊咬着牙,嚥下一波波苦澀的膽汁。
他緊緊握住她交握他身前的手,銳利的痛劃過胸口,但他不願讓自己的痛成爲她額外的負擔,於是他淡淡地笑,哪怕笑出了帶血的淚,他依然在笑,聲音仍然平靜清淡,彷彿在說一個明日的約會般對她說:“靈芝,來世等我,我一定不再忘記你,一定先找到你!永遠守護着你!”
淚水滲入他的背,滾燙而熾熱,她笑着說:“我,無論多少個輪迴,都會等你,也一定會找到你!”
他雙目溼潤了。
分別已經註定,兩人都沒再說話,但都知道,人的一生終究不能如這青山綠樹天長地久,如這繁花四季更替不衰!然而,無論有多少無奈何求不得,無論有多少留不住痛在心,來生,他們都要尋一個屬於他們的世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