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天色亮着黑下去, 又一分分重新黑着亮起來。我只是坐着一動不動,將孩子緊緊貼抱在心前溫暖着,可他那小小的身體還是在我懷裡一點點的冰涼硬冷了下去。
當第二天的黃昏來臨時, 我終於聽到門畔微動, 隨即那織繡着行龍雲水的袍擺徐徐盪到了眼前。
我擡起頭看住他, 雍正那一雙黑瞳深湛如墨, 卻是無波無瀾, 只靜靜凝睇着我。我微微一笑,柔聲薄嗔道:“皇上,我盼了你很久了, 怎麼纔來?”
雍正眼中一絲稍瞬,即刻不見, 語氣和緩, 含笑道:“你真的一直等着我來麼?”
我嘆了口氣, 道:“我當年應承皇上或三年、或五年便會從西寧回來,難道你當我只是一時哄你的麼?我又騙你作什麼呢?”偏轉開頭, 不再看他,猶自默然而坐。
滿室靜謐之中,只能聽到雍正綿長的呼吸細微起伏,漸促又漸緩,良久, 他方踱到我對面椅上撂袍坐下, 淡淡笑道:“九弟行事, 向來心計深沉, 邪僻難料, 四月間光只盛京地方便查抄出了他大糧莊九所,田地一萬八千畝, 從人三百餘名。其餘樂亭、香河、保安、延懷各處的屬人丁口、田產官房更是不計其數。永寧,你不知道,這些也不過是在老十那裡搜出的沒燒掉的字頭摺子上所記,其餘那些再無憑據的還不知有多少……朕雖明知他這些隱行匿舉,可也真是捏不住他實打實的把柄吶!”
我搖頭嘆息道:“這是他執迷不悟了。”
雍正緊盯着我微笑道:“其實許多事,何嘗也不過就是‘執迷不悟’這四個字呢?”我回望住他,道:“可那未必就是對的,現下我才明白這個道理,卻只怕已經遲了。”
雍正神情淡定,目光平和,並不接言。我見狀悽然一笑,猛得將懷中孩子向他手上一送,俯身跪地,扯着他衣角惻然道:“永寧如今什麼都不敢想,只求皇上幫奴才好好葬了這個孩子吧!”
雍正面色大震,燙了手一般捧着孩子的屍體,胳膊只不住顫慄,瞠目駭然道:“永寧!”
我扭臉不理,只是掩面哀哀飲泣。雍正長嘆一聲,一遲疑間,還是伸出隻手來撫住我肩頭,軟語道:“你現在懂得了,可也不晚。”
我噎聲道:“這孩子沒了,可也未必不是他的福氣。識託浮泡起,生從愛慾來,我與允禟終究是緣盡於此,前塵往事,一如夢蝶,可見冥冥之中早有因果,這並非人力可以強求。”
雍正靜了少時,面容不興,抱着孩子走到門口,轉頭道:“永寧,明日便是九弟的生辰,你可願再去瞧瞧他麼?”
我咬脣立了一忽,才道:“也好。”雍正舒了口氣,笑着道:“那過了明日,你便和朕回京去吧,從此心中也可再無牽掛。”
凝望着我,似是有些恍惚,慢慢又道:“永寧,這真的還是你麼?朕真的能夠相信你的話麼……”
我盈盈福身,點頭淺淺笑道:“是,奴才答允下了的,自然不敢欺君妄上……”
我拎着食盒站在直隸總督署門前,連日雨後的天空水洗一般,初升的太陽照着我,四圍只覺一片融融暖意。
胡什禮率了數十精幹侍衛親來把守,總督署的衙役取鑰匙開了小門上互扣住的幾把鐵鎖,我剛欲邁步而入,一旁的胡什禮卻忽而上前,將臂一伸,攔道:“格格莫怪,規矩所在,奴才要看看這盒子裡的東西。”
我冷冷一笑,不急不忙打開盒蓋,譏哂道:“我這裡就是一碗添了鶴頂紅的湯圓,大人你可也要嚐嚐麼?”
胡什禮頗是尷尬,哼了一聲,氣咻咻調頭大步走開。清風拂過,吹起我身上鵝黃陳留錦蒙袍的襟角,衙前那百尺杆頭的一面繡金大旗,這時也鼓動着撲拉拉作響,遮的地面上交疊着隱隱一片影動。我目不旁視,自顧便走進院去。
那院內只三間孤落落的矮房,殘破陰森,灰黑色的地磚和牆垣上,生了粘膩的青苔,交錯着新鮮又陳腐的氣味。
我靜站了一會,這才提步走入屋中。
允禟坐在窗前,穿了半舊的素緞袍子,背脊依舊挺直,只是身上瘦削得厲害。聞聲擡起頭來,眉目之間彷彿就像我第一眼看到他時一樣——十年燕月歌聲,幾點吳霜鬢影——勾起嘴角,微有笑意,招着手平靜地對我道:“丫頭,你過來。”
我將食盒放在桌上,順從地依言走過去,伏在他膝頭,仰面微笑着道:“我在這裡。每次只要你這樣叫着我,我便聽見了……”
允禟手指涼澀,觸過我的腮邊,笑道:“真是個傻丫頭,不過是個生辰,作什麼穿的這樣子好看,還要搽了胭脂來……”
我心酸如割,已不能控制地涌出淚來,回按住他手背笑道:“九爺,你知道麼?咱們的孩子是個小阿哥,我給他取了名字叫布日固德,只盼他就像是喀爾喀碧空萬里上的雄鷹一般……他和你生得一模一樣,我有了他在身邊,便會像是你永遠都在身邊陪伴着我一樣,到了明年這個時候,他就會追着我喊額娘了……”
允禟戚然笑道:“我可真想看看他……讓他再不要知道過去種種,遠離恨憎,把不該記得的都忘了吧。”
“會忘了的,我們……都會忘了的……”我粲然一笑,牽起他手道:“可我答應今年生辰做湯圓給你吃,卻從沒忘記。”
說罷,走回桌邊取了盒內的青瓷碗出來,揭去蓋子捧到允禟手裡,碗內湯水中半浮半沉了幾隻白潤的糯米芝麻湯圓,我笑道:“還好,只是時間久了,有些冷了。”
允禟接過,開懷笑道:“一定香甜的緊。”說着已是幾口吃盡,我只抿嘴笑看着他,捏了帕子和從前一樣輕輕替他搌過脣角。
忽聽身後一聲清咳,隨即一人尖着嗓子賠笑道:“奴才給九爺、格格請安了。”
我回頭看去,原來卻是蘇培盛不知何時已進了屋來,手中端的朱漆承盤上正擱了一副杯壺。見我瞧他,忙笑道:“皇上因知道今兒是九爺的生辰,感念兄弟情懷,心裡惦記不已,特著奴才賞了這上好的紹興善釀來。”
我笑道:“勞煩蘇公公跑一遭了。”蘇培盛連忙哈腰道:“奴才可不敢當。”將那承盤並着桌邊放好,退後幾步,卻仍舊站立不去。
允禟哼笑一聲,半眯了狹長的眼睛道:“他這一世總是這般謹慎周全。”伸手拿了酒杯,向我一看,我已然會意,也是一笑,執了酒壺,將他手中的盅子斟滿。那酒液澄黃,濃厚醇香,果不負經年苦心窖藏。
允禟淡淡一笑,仰頭幹盡。
蘇培盛鬆了口氣似的,弓身道:“奴才先告退了。”這才一徑卻退而去。
允禟看也不看他,只對我笑道:“丫頭,今年這個生辰,是我這輩子,最開心的時候……”向懷中掏出個絲絹小包,輕輕地在掌心打開,我視線所及,已是悲辛徹骨,淚水連串滑落。他從那絹包裡捻起銀鎖仔細掛入我頸中,注視了我片刻,驀然展臂用力將我攬入胸前,“丫頭,這一生,終究是我對不住你,你戴着它,纔好讓我在萬千人海中再找到你……”
我埋在他心口,胃內的絞痛開始漸漸彌散開來,似乎只有拼命緊擁住他才能夠壓止,輕聲道:“你總望我平安喜樂,我,如今可都做到了……允禟,我等着你來,再不教此生之約空自相許……”
走出院門,陽光還是那麼和煦遍灑,林立的隨駕侍衛中央,雍正正負手相待。我腳下虛浮,背上早已被冷汗沁透,可還是一步步穩穩走到他身邊,立定了嫣然笑道:“皇上,這總督署東面的小山上植了滿坡海棠,這時節最是美麗不過,離此極近,您和永寧一起去看看好不好?”
雍正見我神色溫和,並無異樣,不禁欣然答道:“京中園子裡的風景頗多矯揉,全無天然趣味,朕亦不喜,既出來了,索性一走也好。”
當下伴我來到坡下,雍正見那坡勢徐緩,面積也並不甚廣,即命衆人只在原地等候,自與我徒步走上坡頂。果然便見那一棵棵大蓬的海棠,扶搖相生,花葉繽紛,墜在枝椏間的黃綠果子,也是晶瑩碧透。
雍正心曠神怡,向前漫步而行,回頭笑對我道:“永寧,你可還記得麼?那一年在養蜂夾道,我悄悄去瞧十三弟,卻無意中立在門外聽見了你和他講的那個大清門的笑話……那一天,也是這樣好的天氣……”
我鼻中一陣腥熱,哆嗦着手慌忙抹去流出的血絲,笑了笑,道:“皇上記性真好,可惜永寧卻已經都忘了……”一語未完,呼吸漸窒,只覺再也難以維持,蹣跚走了幾步,腿上無力癱軟,終於一跤摔倒。雍正大驚失色,忙搶過來半扶起我,慌亂地用手擦拭着我口鼻中不住溢出的黑色血塊,竟連那龍袍上濺了斑斑點點也是不顧,急聲道:“永寧,你怎麼了!你這是怎麼了!”
這時突聽見坡下一陣熙攘紛亂,就見一人推開一衆侍衛瘋了一般踉蹌着奔了上來,跑到跟前,一下撲跪在地,辮髮散亂,面色惶迫,原來竟是允祺。從雍正手中奪過我來一把死死摟住,哭喊道:“永寧,你爲什麼還是要和他一起死!爲什麼最後還是要如此啊!”
雍正這時彷彿才明白過來,道:“永寧,你究竟瞞着朕服了什麼?”
我喘息着蔑然道:“奴才回皇上……是水銀……”
雍正渾身劇顫,怔忡恍惚間不覺也隨着允祺道:“你這是爲什麼?爲什麼啊?”允祺雙目通紅,恨聲冷笑道:“皇上要九弟死,難道永寧還會獨活麼?”
雍正歪歪斜斜倒退了數步,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大叫道:“劉勝芳!對,從前也是劉勝芳能救永寧!”轉頭向方纔追着允祺而來的侍衛厲聲喝道:“快!快馬速傳劉勝芳來!告訴他這是聖旨!”那些侍衛大愕,面面相覷一番,腳下不敢稍動,卻都齊齊跪地張皇的磕下頭去,顫聲道:“奴才們該死……”
允祺縱聲咯咯大笑不止,斜睨着雍正嘲弄道:“皇上好健忘,劉勝芳他三年前不是就已經叫您安了罪名殺掉了麼……這時卻到哪裡去找?”
雍正臉色煞白,怔怔地幾已站立不住,一名侍衛想要伸手攙扶,卻被他一把重重搡開,只不停茫然地重複道:“你這是欺君妄上,欺君妄上……”
我只覺身若鴻羽灰粉,四散飄離,再也無法聚攏,用盡氣力附在允祺耳邊,極輕地笑道:“五爺,你瞧,我可有多麼會騙人……”仰頭空朦地望向天際,眼前彷彿已是那不盡的草原蒼茫,花海翻飛,青草甘香,而一個穿了玄色衣袍的熟悉身影在前面緩緩回了身,微笑着向我伸出手來……
今生的遺忘
來世的緣起
雖未必不是新的磨難
也惟願緊握你手
再不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