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循聲扭頭看去,一個高大魁梧的身影包裹在一團流光溢彩的光影之中,正從大門口走進來。
太陽即將下山,夕陽分外紅豔。
此刻穿着一身明光金甲,折射出夕陽之輝的龍武軍大將軍陳玄禮,無論是氣場還是外貌,還當真是有如天神下凡。
“陳將軍?”韋由看到陳玄禮當場一愣,他怎麼來了?
陳玄禮雖已年逾花甲,但仍是大步流雲孔武有力,頗有一番虎老威不倒的氣勢。
“還不把弩放下!”他進來就大吼了一嗓子,“想造反嗎?”
韋由心裡一堵,這跟造反有什麼關係?
右金吾的士兵們不等韋由發令,連忙就收起了弩,一個個的站得標直。
很顯然,雖然他們都是韋由手下的兵,但他們對陳玄禮更加的敬畏。
韋由很尷尬,叉手拜了一禮,小聲問道:“陳將軍,你怎麼來了?”
“一邊站着,晚點再跟你說話。”
陳玄禮扔下這句,大步就朝王爍等人走去。
韋由尷尬欲死,一臉通紅。
王爍連忙翻身下馬,將拴在馬鞍上的那顆,用一件教袍包着的滴血人頭拎在手中,也朝陳玄禮走來。
“好傢伙,殺這麼多人!”陳玄禮罵罵咧咧的左右觀望,嘴裡發出一陣嘖嘖之聲,“混帳東西,真是個混帳的小東西!”
“王爍參見陳大將軍。”王爍雙手拎着那顆人頭,彎了一下腰算是行了禮。
“小東西。”陳玄禮上下打量了王爍兩眼,小聲道:“你沒有受傷吧?”
“怎麼可能?”王爍笑嘻嘻的,小聲道,“那幾只秋後的蜢蚱,哪能傷到我呢?”
“混帳!”陳玄禮怒罵了一聲,“膽大妄爲,還敢在此吹噓。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很明顯,這話是罵給韋由等人聽的。
王爍連忙點頭哈腰,“想活,想活,十分想活。”
陳玄禮輪着眼珠兒看着那顆血淋淋的人頭,小聲問道:“亞里斯的狗頭?”
“嗯!”
陳玄禮咧開嘴角鬍鬚飛揚,露出了一個極爲燦爛的笑容,悄悄衝王爍豎了一個大姆指,然後又大聲罵道:“誰叫你殺這麼多人的,還割下了人頭。你以爲這裡是邊疆戰場嗎?——真是豈有此理,身爲金吾郎,哪能如此執法?”
“陳大將軍,我也是沒有辦法啊!”王爍大聲叫屈,“你看看這地上的屍體,哪一具不是手執兵刃,或是身上藏有佩帶兵刃的掛鞘?他們十倍於我的這麼多人武力拒捕,持械襲擊我們這些金吾執法者,我們只能現場反擊。否則的話死的就不是他們,而是我們了!”
“還敢狡辯!”陳玄禮大聲吼叫起來,“你們是執法者,不是劊子手!”
“陳將軍,難道只有以身殉職了,我們纔算是盡職盡責的執法者嗎?”
“大膽!放肆!”
“王某不敢,陳將軍息怒……”
韋由暗暗皺眉,心想陳玄禮明着是在罵王爍,暗着卻是在幫他。
兩人這一陣連番對罵,等於是讓王爍把現場的情況,給當衆“解釋”了一遍。在場耳目衆多,照這樣的傳揚出去,王爍可就是一位響噹噹的英雄人物了!
大唐尚武,民風彪勇,社會上普通有一股“俠”風盛行。
上有王公貴族與達官顯貴,包括仕子文人,無不崇尚“三杯吐然諾、五嶽倒爲輕”的磊落俠氣。
像李白這種“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十步殺一人,事了撫衣去”的慷慨與奔放,就是大唐時代精神的一個真實寫照。
其中,俠氣十足!
下有尋常百姓、綠林豪傑與閭里俠少,其中甚至包括不少的女中豪傑,都對正直勇敢、快意恩仇的俠義精神萬般敬仰。
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勇赴國難從軍邊關,一言既出駟馬難追,重義氣而輕生死,這些都是大唐“俠義”的具體表現形式。
王爍今天干的事情,雖說是職責所在,但在唐人看來,那就是典型的“俠義之舉”。
以血還血,以牙還牙。
快意恩仇,懲惡揚善。
唐人,就是這樣一個的民族性格。
於是,陳玄禮與王爍的一番“對罵”之後,在場那些前來捉拿王爍的右金吾衛士兵們,都對王爍肅然起敬。他們甚至發出了讚歎之聲——
“英雄!”
“俠少!”
“沒得說,絕對的英雄俠少!”
唐人習慣用“俠少”來稱呼那些練過武藝、精通劍術的年輕人。這是一箇中性詞。
所謂俠少,有可能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好漢,也有可能是仗勢欺人、爲禍鄉鄰的惡棍。
但“英雄俠少”,顯然就是溢美之詞了。
聽到自己的屬下對王爍這般激賞,韋由的表情很是難看,但他又沒法去反駁。
沒辦法,大唐的軍人就是這樣的尿性。
這種時候,韋由再傻也不會發聲禁止,或是再和王爍唱反調。否則就會站到羣衆的對立面去,會要被孤立的。
“韋將軍,你過來!”陳玄禮回過身來,大喊了一聲。
韋由的臉皮都抽搐了幾下,硬着頭皮走了過來,臉上的表情不是太好看。
王爍看着他這副被人非禮淚未乾的表情,當真好笑。
他估計,韋由憑藉自己京兆韋氏的豪門出身與清流的身份,打從心眼裡瞧不起陳玄禮和自己這些舞刀弄槍的武夫。但卻又不得不乖乖聽話,心裡真的是好掙扎、好痛苦啊!
“韋將軍。陳某奉聖人敕令,特意來此查堪情況。”陳玄禮朝北面抱拳而拜,說道:“現在,我要將王爍等人一併帶走詳加盤問。你有什麼意見?”
“……”韋由簡直被噎得說不出話,好不容易擠出一句,“陳將軍請便就是。”
“那這裡的善後工作,就交給你們右金吾衛了。”陳玄禮道。
“好……”韋由點了點頭。明顯是心不甘情不願的,一個乾乾脆脆應命的“喏”字都不肯說。
陳玄禮對他的態度明顯也是有些不滿,眨巴着眼睛,像是在尋思懟他的法子。
王爍小聲說了一句,“陳將軍,這裡面有一個波斯邸的大型珍寶庫。”
“大型?”陳玄禮一聽就來了精神,“有多大?”
“粗略估計……”王爍做尋思之狀,又嘆了一口氣,“算了,我估計不來。那已經超出了我的想像。”
陳玄禮瞪圓了眼睛張大了嘴,很是驚訝。
王爍看着他這樣子很好笑,這是多麼標準的“我靠”之表情啊!
“韋將軍,我改主意了。帶上你的人,撤吧!”陳玄禮正色道,“這裡的善後工作,由我們龍武軍接手了。”
“什麼?”韋由簡直氣煞,什麼意思?
聽說這裡面有一個波斯邸的大型珍寶庫,就連善後工作都不讓我做了,莫非是怕我做賊?
“怎麼,韋將軍似乎有所不滿?”陳玄禮變了臉色,瞪着韋由,“要不你們就留下來,負責清理屍首。”
“韋某還是迴避吧!”
韋由沒法在這地方再待下去了,撫袖就走,“撤!”
“老小子,不識擡舉!”陳玄禮瞪着他的背影,啐罵了一口。
“陳阿爺,算了。犯不着跟這種酸儒一般見識。”王爍笑嘻嘻的,小聲道:“這個波斯邸的寶庫,可都算是賊贓了吧?”
陳玄禮用奇怪的眼神看着王爍,“你小子做出這副賊兮兮的樣子,莫非還想貪污?”
“哈哈!”王爍大笑,“陳阿爺說到哪裡去了,我可不缺錢花,犯不着拿前途和性命去換。”
陳玄禮滿副不解,“那你是什麼意思?”
“既是賊贓,當然就得沒收充公。”王爍小聲的笑道,“聖人知道了,應該會很高興吧?”
陳玄禮一聽就笑了,這小子真夠賊的!
別以爲,皇帝就不缺錢花。
天子名義上擁有整個天下,但皇帝的內帑和國庫,其實都是分開的。
щшш¸ тt kǎn¸ C○
內帑就是皇帝的私房錢,用來支付他的個人生活開銷。
如今大唐的皇宮內廷裡,至少有十萬名宮女和太監。這些奴婢的吃喝拉撒,全都得是皇帝李隆基這個主人來掏錢。
李隆基還養了那麼多的樂工、舞伎和妃嬪,還要帶着楊貴妃錦衣玉食的享受人生。逢年過節有事沒事的,他還要打賞一下大臣和身邊的人,以示皇恩浩蕩。
所以,如今大唐天下,應該沒有比李隆基還要更缺錢花的人了。
正因如此,善於斂財的王鉷與楊國忠這一類人等,纔會在皇帝面前得蒙重用,並飛快的躥紅。
“你說得沒錯。那些都是賊贓,必須全部沒收充公!”陳玄禮一巴掌拍在了王爍的肩膀上,用十分常識的眼神看着王爍,彷彿是在說:我看好你,你很有前途!
王爍訕訕的笑了一笑,小聲道:“陳阿爺,你說,這麼大的一座寶庫,能換回我的一條小命嗎?”
陳玄禮老眉直皺,“說什麼胡話,誰會要你的命了?”
“右相啊!”王爍小聲道:“他的人,現在都還在左街署擺好了刀兵大陣,等我回去呢!”
“你這小子!”陳玄禮哈哈的大笑,“我現在就進宮去面聖覆命。我要告訴聖人,奸商惡賊亞里斯聚衆謀反。王爍歷經血戰一舉搗毀賊巢、擊殺亞里斯,還從那裡追回了大批賊贓!——這樣,你總該放心了吧?”
王爍笑了。
“簡直太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