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衆人聽到自己名字後的反應,吉溫相當滿意。他和早年仕途蹉跎的宇文融一樣,人生的前四十年幾乎默默無聞,即便碰到薛嶷賞識舉薦,卻更多的是碰到人使壞。否則,天子高居內宮,怎會一見着他的面,便說是不良之人,而後不屑一顧,斥之不用?堂堂天子莫非是相士?好在他總算是走通了高力士的門路,而後又因禍得福被蕭炅舉薦給李林甫,通過幾次大案而聲名遠揚。
此時此刻,他目光一閃,兇芒畢露,倏然上前幾步,這才死死盯着高適,一字一句地說道:“高判官剛剛說韋使君分量不夠,那麼,現在換成我要親自過問杜望之的案子,你覺得,分量是夠還是不夠?”
儘管吉溫只不過這兩三年方纔陡然躥升了起來,可兇名在外,兇威高熾,剛剛爲高適氣勢所懾的雲中郡上下官員,不禁都爲之心中惴惴,而韋誡奢終於回過神來。他和吉溫相交不過是私底下的,並不願意沾染上這麼一個被人視之爲酷吏的傢伙。可現如今自己過不了高適這一關,吉溫突然現身助陣,他就索性把那些名聲節操之類的東西全都拋到了九霄雲外。
倘使這一次失利,他興許什麼都沒有了,還在乎那些身外之物作甚?
“吉侍御既然在此,高判官你還有什麼話好說?御史臺的殿中侍御史,按照規矩,自然能夠問各州縣的大案!”韋誡奢說到這裡,竟是志得意滿,哈哈大笑,“我看你現在還有什麼話說!”
“御史臺的殿中侍御史可以問州縣大案,那我這個御史大夫又如何?”
高適聽到這個聲音時,頓時又驚又喜地轉過身去,見是風塵僕僕的杜士儀,他只覺如釋重負,立刻疾步迎上前去。然而,他一聲大帥纔剛出口,杜士儀便擺了擺手,隨即不慌不忙地環視了衆人一眼。他闊別雲州已久,儘管名聲在外,可多年出鎮朔方,認識他的外官不多,可他剛剛那句開場白,以及高適這一聲大帥,所有人都聽見了,因此,愣神過後的官員們慌忙行禮不迭,因此矗立不動的韋誡奢以及吉溫就顯得格外惹眼。
韋誡奢是根本沒想到杜士儀會來得這麼快,就連此前高適的到來都讓他有些措手不及。他就是想打個時間差,趁着杜士儀進入雲州境內,卻還沒趕到這裡之前把杜望之的罪名證實,從而一舉把杜士儀拉下馬來,如此自己就能名揚天下。可計劃一而再再而三出現偏差,此時此刻杜士儀甚至從天而降,他那種慌亂的勁頭就別提了。他唯有用期冀的目光斜睨吉溫,希望這位聲名遠揚的酷吏來解決眼下的窘境困局。
吉溫果然並沒有讓韋誡奢失望。儘管確實意外,確實警醒,但他更知道,這就和當年他得罪了蕭炅,蕭炅轉眼間卻成了自己的頂頭上司一樣,不容退縮,只能想辦法應對。於是,他不慌不忙向杜士儀長揖一禮,直起腰後就從容說道:“杜大帥兼領朔方、河東二節度,安北、單于二都護府,總領留後事,又兼御史大夫,同中書門下三品,自是有權過問此次的案子。既然杜大帥已經來了,何妨與下官一起把這樁案子問清楚?”
杜士儀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隨即似笑非笑地說道:“羅鉗吉網的名聲,我一直有所耳聞。”
如果換成別人如此不留情面地揭破吉溫那層皮,他定然會兇相畢露。可是,在杜士儀那犀利的眼神下,吉溫只能把那深深的惱怒藏進了肚子裡,哂然一笑並不說話。然而,更讓他意外的事情還在後頭。杜士儀根本沒有回覆他那邀約的意思,而是徑直就這麼進了大堂!眼見得雲中郡的諸多官員忙不迭跟了進去,瞬息之間,外頭就只剩下了他和韋誡奢兩人,他不禁面色一陰。
看來,他的兇名還不夠!
大堂之上,杜士儀只是看了杜望之一眼,就一言不發地來到主位。轉身見高適和其他人全都跟着魚貫而入,而韋誡奢也氣急敗壞跟了進來,他便開口說道:“今日既然韋使君把各位全都請了過來,那麼也好,所有人就都在這裡做個見證。河東節度使府治太原,所轄天兵軍、大同軍等各軍,雲中守捉使也在其中。所以,我既領河東節度使,今日又恰逢其會,那麼,本就該我親自過問這樁案子。當着爾等之面,我不妨撂兩句話在此。”
他一下子提高了聲音,威風凜凜地說道:“如若今日坐實杜望之中飽私囊,勾結夷狄之罪,我便依照軍法,將他立斬於此!然則如若今日證實有人設局構陷,誣告陷害,那我同樣將以軍中誣告反坐之罪,將他立斬於此!”
一連兩個斬字,衆多人聽得不禁打了個寒噤。這些年杜士儀鎮守朔方,最大的精力都用在對付外敵上,少有再像早年那樣對付異己時的狠辣凌厲手段,以至於大多數人都忘記了那一茬。而吉溫年紀和杜士儀相仿,怎麼會不記得這位風光無限地崛起時,腳下曾經踩了多少人的累累屍骨?
至於更年長數歲的韋誡奢,那就更加不會忘記了。杜士儀出鎮隴右,隴右郭氏幾乎被連根拔起;出鎮朔方,朔方經略軍軍功赫赫的正副將三人被重杖流配後死途中;至於其他如從前河南尹王怡,代州的幾個蠹蟲,這樣的往事已經幾乎快要被人淡忘了。他幾乎是咬着舌尖逼迫自己一定要鎮定,可結果卻是雙股不由自主地微微打顫,第一次後悔起爲什麼要爭這口閒氣。
而杜士儀在撂下狠話之後,看也不看吉溫和韋誡奢一眼,當即出聲吩咐道:“來人,傳雲中守捉使、副使,以及裨將別將旅帥總共十三人上堂!”
杜士儀分明剛剛方纔趕到,但此刻竟是連駐守雲州的這些重要將領全都彙集於此,堂上衆人不禁驚訝萬分。而更加又驚又怒的,卻是吉溫。此前代州以及朔州迎接杜士儀時,是怎樣的聲勢,他早就已經打探明白,之所以刻意讓韋誡奢選擇這一天動手,正是因爲想讓雲州官民對杜士儀的到來反應冷淡,這樣他回京之後就可以輕輕鬆鬆上眼藥,讓其萬劫不復。所以,在雲中守捉將校之中,他也頗下了一番苦功夫。
比如守捉使陳隆,便是因爲他的許諾而對他言聽計從,一口答應會約束軍將,只當縮頭烏龜,絕不出面。可這會兒,人竟然來了!
然而,等到一個個軍將上堂,吉溫就發現,和他滿心認爲的陳隆反水不同,就只見這位雲中守捉使看上去灰頭土臉,四周圍幾個軍將亦是如此。而和陳隆身邊那幾個人的狼狽相比,另一側則赫然是義憤填膺的十幾個人。還不等杜士儀開口說話,其中一個身材粗壯的青年軍官突然大聲開口叫道:“身爲主將,竟然因爲酷吏吉溫的花言巧語,誣陷杜將軍,這簡直是我們雲州軍之恥!”
此話一出,吉溫只覺腦際轟然巨響,整個人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震動得有些回不過神來。果然,有人打頭,一羣軍將頓時七嘴八舌控訴了起來。
“陳隆,杜大帥身爲河東節度使出巡雲州,我等身爲治下軍官,你竟然召集親兵把大家全都關在你的議事廳裡,你想幹什麼!”
“把我們關起來之後,你又支使親兵扣了杜將軍的部屬七人,轉送給韋使君,我雲州軍怎會有你這樣的主將!”
“若不是我們所屬的士卒發現不對,自發衝進議事廳解救我等,還不知道要被你關到什麼時候,陳隆,老子要參你!”
儘管這些話乍一聽沒頭沒腦,但能當上官的人,至少不會都是糊塗蟲,不過轉瞬之間,堂上雲中郡的上下官員就大多數都聽明白了。一時間,無數鄙薄輕蔑的目光便投向了雲中守捉使陳隆,而後者雖難堪至極,卻還不得不強自辯解道:“我只是爲了軍務爲重……”
“軍務爲重?按照你的說法,親自陪侍我巡視軍中的代州裴都督,朔州段使君,莫非就不以軍務爲重?”杜士儀一口打斷了陳隆的話,隨即厲聲喝道,“爾等也不用交口指責你們的陳將軍,派個明白人出來,給我把事情始末全都說清楚!”
有了這句話,衆人你看我,我看你,最終共推了一位年紀大約在四十許的中年別將出來。那中年別將也不推拒,出列之後就對杜士儀拱了拱手,隨即聲若洪鐘地說道:“杜大帥,杜將軍在雲州軍中多年,最初不過一介小卒,由副隊正、隊正、副旅帥、旅帥,一路升遷爲別將,從來都是一步一個腳印紮紮實實,一直沒人知道他和杜大帥乃是從兄弟。若不是昨天陳將主突然把我等全都召集起來,歷數杜將軍的各種罪名,而後又說他和大帥的關係,我們至今都不會知道。如若如此,我等自也無話可說。可而後,他便以茲事體大爲由,把我們全數扣在議事廳中不許外出,說是要等事情水落石出後才能放了我等。”
把這一茬解釋清楚之後,他頓了一頓,這才繼續說道:“接着,陳將主就派出親兵抓人,因爲我等不在軍中,上下一片譁然!軍中事務,和太守韋使君何干,卻不在軍中明明白班審問,而要轉送雲中太守府?因爲我等從昨天開始就沒有露面,軍中先是不安,等打聽清楚緣由之後,上下一時義憤填膺,當即便自發衝進了議事廳,把我等偏裨將校總共十幾個人全都救了出來。正值大帥信使趕到,所以我們便截住了變裝易服打算離開的陳將主,帶着他和他那幾個心腹部將到了這裡來!杜將軍那些罪名是真是假暫且不提,我在此只問陳將主,他身爲主將,如此倒行逆施,就不怕寒了雲州軍上下將士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