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關道是西京長安到東都洛陽之間的大驛路,自大唐建國以來,其交通地位爲諸多驛路之冠。
從潼關到長安這二百八十里驛路中,卻不同於尋常驛路三十里設一個驛站的規矩,從長安東行,起初都是十五里一驛,其中最重要的,無過於長安都亭驛出來之後第一座驛站長樂驛,以及第二座驛站灞橋驛,也就是滋水驛。長樂驛乃是百官迎來送往飲宴之地,亦稱長樂水驛;而灞橋驛的名聲亦是絲毫不遜。只因灞橋鎮是潼關路、蒲津關路以及藍田路這三條驛路的交匯點,最是繁忙,灞橋之上的盤查關卡,亦是長安以東最嚴格。
都人給友人送行時,往往會有灞橋折柳的風俗,於是遠行三十里也就不算什麼。而送行的同時在灞橋驛逗留,順便設宴給朋友踐行,這也算是此地除卻折柳之外的一大風景線。然而,在如今新柳尚未抽芽的時節,本該這灞橋驛中人來人往熱鬧非凡,可結果卻是這裡冷冷清清,門可羅雀,無論是上京還是離京的人,全都本能地繞着這裡走。
原因很簡單,這座驛館之中,如今住了一尊赫赫有名的凶神,右相李林甫座下最有名的干將之一,御史臺殿中侍御史吉溫!
自從杜士儀放人,吉溫就立刻快馬加鞭往長安趕,至於自己被扣下的那幾個從者,他根本就顧不上,每日擔驚受怕,就怕奉杜士儀之命護送他的那幾些個護衛對他痛下殺手。不但要防人暗算,他還一路仔細觀察,確定自己構陷杜士儀的事情並未散佈開來,心中已經是放下了一大半。而自打進入潼關,他就更加安心了。畢竟,這裡已經是京畿道,也就是所謂的天子腳下,無論他怎麼想,都不覺得杜士儀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在這種地方動手。
想當初杜士儀自己不就是從洛陽趕回長安應京兆府試期間遭遇刺客,於是鬧出了一場絕大的風波,一時牽連無數?想來他的身份比當年的杜士儀重要幾倍都不止,要是死在這裡,那不但會是軒然大波,而且會有無數人頭落地!
所以,即便知道再有三十里便是長安城,吉溫卻並沒有急着趕路,而是反其道而行之,決定在灞橋驛住一晚上,養精蓄銳,到時候一口氣打一個翻身仗。而在這樣有驛兵駐紮的驛站,他也就可以不用擔心出現任何安全問題。至於因爲自己在此逗留,多少有心在灞橋驛迎來送往的人繞道走,他絕不會放在心上。這就是即便千夫所指他是酷吏,他依舊能夠安之若素的原因。
吉溫連日趕路疲憊交加,在傍晚用過晚飯之後便倒頭就睡。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突然被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吵醒。夜路走得多了,他的警惕心自然極強,此刻本能地往枕邊一掏,將一把短刀握在手中後,他便低低喝了一聲誰。可幾乎是那聲音剛出口,他就只覺一條黑影往牀上撲了過來。那一瞬間,即使他已經反應極快,抽刀迎擊,可對方竟是一刀劈碎簾帳,隨即那一刀衝着他當頭落下。
難道真的要死在這?
從來不相信什麼因果報應的吉溫只來得及生出這最後一個念頭。就當他萬念俱灰閉目等死的時候,只聽外間嗖的一聲弦響,繼而他便只聽身前一聲痛呼,隨即又是咣噹一聲。他鼓足勇氣睜開眼睛瞥了一眼,見牀前黑衣人捂着手腕低頭去撿刀,外間大門洞開,在這當口,即便他剛剛幾乎嚇破了膽,這會兒也知道再不拼就沒命了。他用足渾身力氣猛地彈起,朝着對方撞了上去,趁着那黑衣人猝不及防之下被撞了一個踉蹌,滾下牀的他方纔狼狽起身,跌跌撞撞往外逃去。
“有……有……”
他這話還沒嚷嚷齊全,外間就傳來了一個暴喝:“有刺客!”
一路上被人形同押送似的趕路,吉溫哪裡還會聽不出這聲音是杜士儀派來的一個牙兵。當此之際,他完全沒有時間去琢磨對方究竟是賊喊捉賊,還是真的打算救自己一命。可就是這稍稍一猶豫,他就只覺後背一陣劇痛,也不知道是被砍還是被搠了一刀。若是在往日,那種彷彿劇痛早就讓他不能動彈了,可在這樣的生死關頭,他卻根本顧不上這些,奮起餘力連滾帶爬地衝出了門。而就在那裡,有人伸手拉了他一把
終於逃出生天的那一剎那,吉溫微一擡頭,就只見外間果然聚攏了十幾個牙兵。儘管他恨不得劈頭蓋臉痛斥,質問這些人緣何不進來救自己。可是,當看到其中兩人上前抽刀護住自己,其他人則是上前合圍堵住了那個衝出來的黑衣人時,他終於鬆了一口大氣,整個人癱軟在地,可隨之而來,背上的傷勢卻彷彿牽動了五臟六腑,讓他痛得鑽心。從前拷打別人時,他一直都是越酷虐越得意,現如今換成了自己,他卻完全吃不消了。
“快,快去找大夫,我不想死……不,我不能死!”
那潛入行刺的黑衣刺客在五六個牙兵的圍堵下,左支右擋狼狽非常,不多時,大腿中劍的他再也支撐不住身形,一下子屈膝跪地,眼看那幾把明晃晃的刀劍朝自己當頭落下。突然,他扯開喉嚨高呼道:“吉溫,你不得好死……”
可這後頭的幾個字,他卻再也沒機會說出來,就只見一個裝束普通的牙兵動作利落地掐住了他的下頜,隨即衝着左右叫道:“給我卸了他的下頜骨,不可讓他有機會咬斷舌頭!還有,快瞧瞧他嘴裡可有毒物!再去找大夫來給吉侍御看看,不能讓他死在這裡!”
聽到這一連串措置,縱使吉溫起頭心有疑慮,此刻也已經完全相信杜士儀派來的這些牙兵確實沒有別的盤算。如果這只是做戲,目的卻是想要殺了自己,他們總應該讓刺客逃跑,或者乾脆殺人滅口,而不是留着其預備將來審問。可他也只來得及生出這寥寥幾個念頭,隨即就只聽見一聲炸響,一擡頭便發現,灞橋驛的西邊陡然之間燃起熊熊火光,還伴隨着一陣陣爆炸聲。面對這樣的駭人情景,受驚過度的他一聲驚呼,而後腦袋一偏昏了過去。
上前探鼻息試脈搏,輕掐人中,確定吉溫已經昏死,幾個牙兵對視一眼,剛剛出聲嚷嚷,裝束和其他人別無二致的阿茲勒立刻鬆開掌住那黑衣刺客下頜的手,隨即打了個手勢,此刻立時有人攙扶起了地上的黑衣人,又是賠禮剛剛不得不得罪,又是讚歎他戲演得好,接着就架起他飛快地離去,而受傷昏死的吉溫也有人快速包紮傷口扶他離開。接下來則是收拾現場,把一切回覆原樣。
當所有這一切全都整理妥當了,阿茲勒便回刀歸鞘,低聲問道:“之前那個抓到的刺客,還有裡應外合配合他潛入的幾個人,都確保無虞?”
“是,肯定都是活的!”
“那灞橋驛的幾個人呢?”
“已經全部撤走,他們的家眷也都已經悉數轉移走了。”
“很好!你們也立刻撤回去,這裡只要有我一個就夠了!”
剛剛誘使真正刺客以爲吉溫宿在別處,在那下手,把人拿下打昏後,又讓自己人依樣畫葫蘆,複製了一模一樣的一幕,讓吉溫信以爲真,阿茲勒自忖完全做到了杜士儀和虎牙的囑咐,自是如釋重負。而最讓他讚歎的,則是那假扮黑衣刺客的虎牙直搠吉溫背後那一刀,那一刀的分寸恰是最難把握的。
既不會讓其立刻死了,但也絕不是能夠醫治得好的。只要能夠讓此人堅持個三五天,就能夠輕易讓事情倏忽間傳遍整個長安,乃至於整個京畿道!這一趟杜士儀一共派了明暗兩撥人,暗裡這一撥在這裡陪他演戲的即將全數撤走,接下來只要大鬧灞橋驛就夠了。至於剩下的,全都沉甸甸地着落在他一個人身上,可以說,是他承擔着杜士儀的前途和性命也不爲過!
灞橋驛大火,御史臺殿中侍御史吉溫在灞橋驛遇刺!
當這樣的消息隨着一行狼狽不堪的人衝進長安城,倏忽間四下流傳之際,整個長安的上層圈子就猶如冒着微微氣泡的滾油中被人潑進了一盆水,一下子整個炸開了鍋。各式各樣亂七八糟的消息通過人與人之間的交流快速散佈開來。
有人說吉溫在雲州拉攏太守韋誡奢,雲中守捉使陳隆,誣陷杜士儀從弟杜望之,想要趁機把杜士儀拉下馬,結果聰明反被聰明誤,從前的敵人趁機對其下手。有人說本是杜士儀將計就計,打算剷除吉溫,斬斷李林甫一條臂膀。有人說此次灞橋驛突然大火,而後又有刺客行刺吉溫,是李林甫想要殺人滅口。也有人說,一切都是杜士儀自導自演的一場戲。
當事者之一杜士儀遠在雲州,而另一個當事者,右相李林甫則是在政事堂中氣得七竅生煙。而左相李適之前兩天就曾經因爲吉溫陷害杜士儀之事入過宮,他好歹被韋堅之事給嚇得噤若寒蟬,竟是破天荒沒有對李林甫落井下石,儘管事後他反應過來後追悔莫及,此刻卻還在李林甫面前裝出一副關心備至好言撫慰的樣子。李林甫雖是噁心膩味到死,偏偏人家在臺面上是和自己分庭抗禮的左相,他還不得不打疊精神敷衍,以防被李適之給鑽了空子。
那一刻,他分外思念起幾乎被他忘在腦後的牛仙客來。牛仙客雖說和杜士儀有些交情,有時候也令人討厭,可比起這虛僞的李適之實在是要好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