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過骨利於的探馬得知黠戛斯牙帳的異動,僕固懷恩便悍然領兵八千人北上,和鄂溫餘吾再次合兵,在熟悉地形的嚮導帶領下,越冰原,過高山,鑽森林,當他如同神兵天降一般出現在黠戛斯業已搬遷的牙帳前時,面對的與其說是鏖戰,還不如說是一場不期而遇的遭遇戰。久經戰陣的僕固懷恩因爲早已料到會遭遇嚴寒情況下作戰,準備充分,擊潰黠戛斯最後一支留守大軍的同時,又對其他人宣示了杜士儀的軍令。
毗伽頓弒兄奪位,罪在不赦,如今奉安北大都護杜士儀之命,重新選立俱力貧賀中的嫡系子孫爲黠戛斯之主
然而,毗伽頓顯然是汲取了磨延啜之前在回紇大開殺戒,結果一時不察,卻仍然讓吐迷突剩下了一個兒子葉健這一教訓丨把俱力貧賀中的妻妾以及子孫全都殺得於於淨淨,一個不剩。而俱力貧賀中的親信,也遭到了殘酷的清洗,可以說,現如今的黠戛斯中,黑髮黑瞳的所謂黠戛斯黑姓已經幾乎十不存一,整個牙帳區域留守的大多都是赤發綠瞳的赤姓族人。
也正因爲如此,僕固懷恩方纔當機立斷,在親自訪查了不少黠戛斯人之後,他直接立了一位頗有威望的黠戛斯赤姓貴族爲俟斤,並代杜士儀承諾,屆時將會向天可汗奏報此事,給予封號。就因爲這樣的一個承諾,他竟贏得了不少的信任,而且更是從幾個黠戛斯赤姓老貴族當中,得到了一種切實的說法。
當年太宗年間,黠戛斯使者一行前往長安朝謁,隨即自稱李陵苗裔攀親,使得太宗欣然大悅,也正因爲這樣的原因,黠戛斯黑姓從最初的被人視之爲不祥,到如今竊取了俟斤之位多年。實則李陵當年在匈奴時,封號是右校王,衛律則是丁零王,至於黠戛斯,甚至還要在丁零的更西北面,李陵根本不曾到這裡來過。所謂的黑髮黑瞳,不過是當年匈奴中一些有着漢人血統的兵卒流落此地,和本族人雜居的後裔。
黠戛斯亦是鐵勒族裔,僕固懷恩本身就是鐵勒人,繼承了杜士儀對胡漢一視同仁的想法,對於源出何種並不那麼在意。他只知道,既然黑姓中挑不出人來,而且顯然因爲黑髮黑瞳的毗伽頓野心勃勃其兵叛亂,以至於有如今的麻煩,所以他並不會歧視赤姓,一口答應會將這些內情轉奏杜士儀。可與此同時,他也知道赤姓很可能會藉此機會打壓黑姓,還是命人尋訪剩餘的黑姓黠戛斯人,並放出風聲,願意遷徙者,一概可以前往安北牙帳城居住。
只不過,他可不是大軍所至分文不取的聖人,在連續拷打了毗伽頓的留下幾個鐵桿心腹數日之後,他找到了毗伽頓的藏寶之所,毫不客氣地取了三分之二,然後才把剩下的東西分給了黠戛斯人。
此前的承諾再加上這樣的大手筆,頓時讓他收穫了更多的敬畏。當大軍返回時,竟然還有幾個黠戛斯貴族帶着私兵隨行往見杜士儀
一路同樣是跋山涉水地南歸,歷經多日,當發現前來迎接自己的人中,竟然還有杜士儀時,僕固懷恩不禁大爲意外。而看到他慌忙下馬上前行禮,幾個黠戛斯貴族在聽到一個小軍官用突厥語也就是鐵勒語解釋了兩句後,立刻也跟着跳下馬趕上前去,一個個極其恭敬地彎腰低頭單膝行禮。
杜士儀一把拽起了僕固懷恩,聽到其用最快的速度低聲說明了一下後頭幾人的情況,他便點了點頭,隨即掃視了一眼面前的這些人。黠戛斯號稱人口十餘萬,勝兵八萬,絕對不比當年正在全盛時期的回紇差多少,更何況還吞併了回紇的不少遺民。可之前圍困安北牙帳城的兵馬,黠戛斯加上回紇的聯軍,總共不過三萬。按照僕固懷恩此前送信回來所稟報的,此次長途跋涉急行軍中擊退的兵馬,以及最終發現的那些老弱婦孺,累計也就是四五萬的樣子,還有至少一兩萬的人口又到哪裡去了?
所以,他直接用熟練的突厥語將自己這個問題問了出來。果然,在一小會兒的沉寂過後,其中一個黠戛斯貴族便擡起頭解釋道:“在毗伽頓竊取了俟斤之位後,俱力貧賀中俟斤的子孫、親信以及其最心腹的兵馬,總計有將近兩千人被殺,將近萬人被放逐去了鬼國。鬼國和我們的生活習俗完全不同,相傳有控制人心的能力,我們的族民一旦遇到他們,就會淪爲奴隸,這次想必也不會例外。而這樣的放逐嚇壞了很多人,族人有很多逃亡進了密林。在這樣的地方搜索人很不方便,毗伽頓方纔沒有派出大軍去抓這些逃人。”
一次清洗就足足使自己的人口銳減一兩萬,杜士儀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然而,在聽到幾個人輪番解說,有的說是磨延啜給毗伽頓出的主意,有的說是毗伽頓故意用沾滿血的屠刀來恐嚇族人,他不禁意興闌珊,不想再繼續聽下去了,遂擺了擺手。
“好了,你們都起來。”
見一個個人扶着膝蓋站起身,他便開口說道:“之前僕固懷恩既然已經以我的名義選出了新的俟斤,又給了你們承諾,那麼,我,大唐安北大都護杜士儀,會承認這個承諾,而且會將黠戛斯已經擁立了新俟斤的事情,稟報給天可汗”
幾個貴族這才知道,面前的竟然是統馭整個漠北的主人,驚喜交加的同時,又少不得送上了連番讚頌。即便杜士儀表示他們可以就此返回黠戛斯,他們仍是連聲不迭地表示,一定要跟隨前往安北牙帳城瞻仰一二。既然他們表現出了這樣的熱忱,杜士儀也就一口答應了。
而僕固懷恩聽到杜士儀完全沒有否定自己的做法,如釋重負的同時,更多的是喜悅。於是,當兩支人馬會合繼續南下之後,他策馬略落後於杜士儀半步,趁機低聲稟報了自己經人指點,挖出了毗伽頓留藏的金銀財物,分給軍中將卒以及黠戛斯軍民之事。見杜士儀側頭看了自己一眼,他趕緊又加了一句:“我自己也取了白銀五鎰,奉給大帥。”
這年頭的白銀卻不像後世明清的白銀那麼不值錢,整個大唐每年的白銀開採量都極其有限,流落異域的毫無疑問都是在漫長的歷史中被掠奪過去的,在部族之間交易的時候,這樣的東西相比牛羊馬匹,同樣是硬通貨,而即使在大唐,五鎰白銀甚至可以夠普通人一家五六口安安穩穩生活一輩子。所以,杜士儀只是輕描淡寫地說道:“既然是你的戰利品,你自己留着吧,我可不缺錢你留着給你家阿玢娶媳婦吧”
杜士儀既然如此說,僕固懷恩也就不再堅持,可是,對杜士儀用那樣的口氣提到僕固玢,心裡一直少不得惦記的僕固懷恩頓時明白,這是杜士儀向他保證僕固牙帳絕對不會出大亂子明知路上人多嘴雜不好問,可他就是想問個明白,就這麼死活堅持到了宿營,他猶如跟屁蟲似的在杜士儀後頭跟着轉悠了老半圈,杜士儀方纔無可奈何地示意他進了帳篷。當這位安北副大都護不多時從帳中出來時,終於恢復了神清氣爽,整個人彷彿都恢復了所有的精氣神。
當一行萬餘人再次回到了回紇牙帳城時,城牆的夯築已經完全完工了。時年十三歲的葉健親自用最高禮儀迎接了杜士儀和僕固懷恩等人入城,又將他們請到了自己的牙帳,繼而便下拜行禮道謝。杜士儀對這個少年並不熟悉,印象最深刻的是對方當初在僅僅十三騎保護下來見自己的情景。他知道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在第一次見到葉健時,他對吐迷突之死的前因後果就並不諱言,如今雖無法確定葉健的道謝是否真心實意,可他還是安然受了那一拜。
“黠戛斯既然撥亂反正,回紇牙帳城也已經初定。葉健俟斤,如今安北牙帳城兵危,我打算近日就領兵回安北牙帳城。”
葉健先是一愣,隨即便朗聲答道:“我願親自領兵,扈從杜大帥回安北牙帳城”
聽到葉健竟然這麼說,杜士儀不禁哈哈大笑,緊跟着,他便招手示意其上前,看着他說道:“想當年我令司馬陳季珍離間骨力裴羅和你父親,激骨力裴羅縛他到安北大都護府請罪,然而骨力裴羅欲要拔刀殺人滅口的時候,陳季珍卻飛箭留人,實則也是奉我之命。你父親吐迷突無謀而有勇,若肯留在安北大都護府,我必定會重用他,可惜的是他終究拋不下和骨力裴羅的兄弟之情,在和磨延啜的那場大戰之下丟了性命。你是他的兒子,我扶持你當上了回紇之主,你又在我面前誓約忠誠,願意扈從我回去,那麼現在,我給你一個最大的考驗。
明天開始,我將會把所有兵馬帶回安北牙帳城,因爲如今安北牙帳城的東邊,一場大亂已經開始。所以,你要靠自己的力量,在這漠北立足。如今的黠戛斯應該沒有南下的力量,但葛邏祿卻是最大的對手即便北庭大都護府會替你擋一擋,可是雄鷹就要自己展翅,靠不了別人”
葉健登時倒吸一口涼氣,可是,都播西進的消息傳得沸沸揚揚,他怎麼可能不知道?杜士儀是肯定要回去的。即便想想收攏來的回紇遺民不過萬餘人,能上陣的甚至湊不出八千,可他還是咬咬牙答應了。
不論如何,現在他有已經夯築好的城牆作爲屏障,等到初雪之日,就可以通過杜士儀告訴他的潑水成冰之法,阻擋敵人的攻城。只要熬過這個冬天,應該就會有轉機
回到自己臨時牙帳的杜士儀,卻發現一個熟悉的人影站在面前,恰是阿茲勒。看見阿茲勒的臉上赫然還有一道可怖的傷疤,細碎的傷口則更多,他哪裡會意識不到此前的攻城一役頗爲驚險。果然,聽其詳述,得知攻城之時竟然還有衆多攻城器具,原來是磨延啜早就暗中預備的,他不禁眉頭倒豎。
“天幸毗伽頓被阿爾根的假援軍給嚇走,又被李將軍截住而遭到大敗,自己被擒,而磨延啜亦是被龍泉出城擊破。”說到這裡,阿茲勒頓了一頓,方纔說出了最後兩個他不太想說的消息,“羅希秉因倒行逆施,在圍城之日於城牆上被殺,是我砍下了他的頭。另外,夫人……夫人她……”
杜士儀對於羅希秉的死並沒有任何意外,事實上,讓這個酷吏激起最強烈的民憤之後,再將其梟首示衆,這本來就是他經過冷靜考慮而定下的宗旨。然而,當阿茲勒猶猶豫豫地在夫人兩個字上打轉,卻不接下去說時,他只覺得一顆心猛地一跳。
“快說,夫人怎麼了?”
“夫人被羅希秉一再威逼挾制,卻在大庭廣衆之下,答應替百姓主持公道,頂着壓力懲處了羅希秉招攬的一批衛士,連日疲勞再加上壓力,結果……結果沒能保住肚子裡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