鄴郡收復,唐軍自然不會就此停下腳步。
由於前方僕固懷恩的消息尚未傳回來,常山是否平安卻還不得而知,所以郭子儀和程千里立刻發兵北上,過鄴縣滏陽,直取廣平郡。杜士儀則在安撫叛軍,從叛軍之中編練出前鋒營和另外兩營兵馬之後,又從鄴郡本地士人當中擇選了曾經當過兩任太守,因爲不滿李林甫楊國忠當權而隱居鄉里的一位老士人,親自行文徵其出山,授任太守之職,隨即再從那些被俘官吏當中,挑選了狀況較好,又曾在河北多年爲官的一個縣丞,任爲安陽令。
同時又留下流外小吏二十人,清丈被叛軍奪取的田畝,以防有人霸佔,重新檢點人口,這樣的措置安排,自然贏得了鄴郡子民的交口稱讚。
此外,對於拿到的安慶緒和嚴莊高尚三人,杜士儀放任崔乾佑田乾真和孫孝哲痛打一頓發泄心頭之怒,便命人把安慶緒放在檻車中監了,直接押回長安。他很清楚,以如今李隆基對安家人的切齒痛恨,安慶緒這個膿包必死無疑,而他若是把嚴莊高尚一同送回去,說不定李隆基卻會爲了顯示天子恩威,做出點極其不地道的事情來——比如說給個虛頭巴腦的官,表示天子的寬容大度。
他可不想把人送給李隆基去做人情
因此,把嚴高二人綁了押在軍中,杜士儀自己晚郭程兩路大軍一天從安陽出發,因爲郭子儀程千里也好,僕固懷恩也好,帶的幾乎都是馬軍,留下的則是步卒居多,這一路足足兩日方纔抵達了滏陽。之前,薛嵩正是在這裡趁着安守忠離開的機會,策反滏陽守軍奪下城池,建下自己投降之後第一功,這會兒少不得親自帶着弟弟薛帽前來拜見,態度恭敬得無以復加。
得知薛嵩當日奪城時,親手殺了安守忠任命的副將,薛帽則是用計殺了裨將旅帥隊正等十數人立威,許諾餘下兵卒降者不追罪,他便頷首說道:“事急從權,你兄弟二人拿下滏陽有功,殺將立威乃是應當,至於一般的士卒,自然可以免死。但有一條,如有民憤極大者,則決不能姑息。”
“是,卑將一定遵從元帥所言。”總算是逃脫了被人懷疑手下無兵尷尬的薛帽,眼見得鄴郡竟然這麼快拿下,他也同樣如釋重負。所以,對於兄長都畢恭畢敬的的杜士儀,他的態度就更加謙卑了,亦是連聲答應不迭。
“這滏陽城就暫交薛帽鎮守,薛嵩,你暫入我牙兵,隨我北上。”
聽到杜士儀竟然肯將滏陽交託給自己的弟弟,又調自己在身邊,薛嵩哪裡還不明白,經過滏陽一戰,他們兄弟倆總算是暫時洗白了身份,哪怕日後天子要殺要罰,也有杜士儀替他們遮風擋雨。於是,他慌忙翻身下拜,竟是泣不成聲。薛帽也比兄長好不到哪裡去,連日眼看叛軍兵敗如山倒,此前又聽說兄長已然殞命,他只覺得朝不保夕,如今這根救命稻草一下子抓住,體會到他們兄弟倆終於有救了,他自然也連聲拜謝。
接下來,杜士儀又召見了隨薛家兄弟來見的幾個士人。因爲鄴郡叛軍勢大,滏陽原本的官吏根本沒法抵抗,有的被殺,有的逃到鄉野藏身,有的則是逃去了常山真定,所以,他考較一番後,挑了一人署理滏陽令,其餘三人署理縣丞主簿縣尉,至於正式的人選,他打算到常山視情況再做定奪。
河北這一場大亂之後,不做適當的洗牌就把倖存的官員放回原位,不符合如今的時局,而且很多人原本也不稱職
廣平郡內,正當南面官道的第一縣便是邯鄲。這裡曾經是戰國七雄之一的趙國古都,趙國滅亡,秦末陳勝佔據此城自稱趙王,兵敗之後,秦將章邯平趙王城,把城中子民全部遷徙了出去,但被夷爲平地的只是王城,作爲城廓的大北城還是遺留了下來,到西漢末年甚至成了長安之外的五都之一,僅次於洛陽,高於臨淄、宛、成都三都。然而這座名都卻毀於東漢初年劉秀破城之後的大屠殺,至三國之後,邯鄲更是沒落,如今甚至不是廣平郡的治所。
如今再遭安祿山叛亂這場兵災,邯鄲城內更是蕭索。廣平太守和各縣縣令雖響應顏杲卿的號召舉義旗反了安祿山,可既沒有相應的軍事韜略,也沒有顏杲卿那麼高的威信召集足夠的團練兵,蔡希德和史思明帶兵回師河北之後,正當官道的邯鄲立刻被叛軍長驅直入。儘管杜士儀進城時,距離郭程二人重新奪回此地已經又過去了兩天,可他放眼四望,就只見城郭之中到處都是殘垣斷壁,街上行人寥寥,偶爾看到的人也是目光麻木,舉止呆滯。
“這場大亂之後,幽燕也不知道多久才能恢復元氣。”
杜士儀嘆了一口氣,面色有些凝重。現如今的南方歷經多年發展開拓,雖然還遠沒有到後世的“蘇鬆財賦半天下”,又或者“湖廣熟天下足”,可已經在農耕上體現出了勝過北方的優勢來。而河北道這一場仗,讓整個北方都要勒起褲帶過日子的同時,也必定會加重對南方的負擔。更重要的是,現如今這樣蕭瑟寥落的情景,遠不是一兩場勝仗就可以安撫得了人心的,戰後的休養生息只怕要花費無數功夫。
“元帥,元帥,郭大帥程大帥命人送回來好消息,僕固將軍大勝,真定城保住了”
杜士儀剛到邯鄲縣廨面前,聽到這話頓時又驚又喜,立刻停住了腳步。等到遠方三五騎人飛馳了過來,到近前勒馬跳下,他便看清楚了那個領頭者。
“僕固碭?”
“元帥”
被父親差遣作爲信使,連日不眠不休疾馳南下的僕固碭快步奔了過來,踉踉蹌蹌到了杜士儀馬前,竟是就雙膝一軟跪了下來:“末將無能,對不住大帥。”
剛剛還說是真定保住了,僕固懷恩大勝,如今僕固碭現身之後,卻突然來了這麼出人意料的一場,杜士儀登時有些措手不及。他一愣之下,立刻翻身下馬,在僕固碭面前站了片刻便蹲下身來。僕固懷恩是他素來最器重的大將,他在去安北大都護府時,指名調了僕固懷恩和李光弼,而僕固碭和僕固玢兄弟二人更是可以隨時隨地出入後院,和他的嫡親子侄沒什麼兩樣。此時此刻,見僕固碭消瘦了許多,臉上還有幾道剛剛癒合的疤痕,其中一道顯然很深,
常山那一戰,恐怕是極其艱難
再度站起身的他淡淡地說道:“你阿爺讓你來報喜,你卻一見面就嚇我?站起來,好好說話”
僕固碭有些發懵,等看到杜士儀那嚴厲的眼神,他方纔緩緩起身。站在這縣廨門前的長街之上,他低頭說起守常山那一個多月來的經歷,聲音越來越低沉。而杜士儀聽着蔡希德安守忠合兵一處狂攻真定,僕固碭帶兵出城焚燬衝車之後突圍,在即將城破的危急關頭,僕固懷恩及時趕到,僕固碭又在與河東兵馬會合之後殺了個回馬槍,可最終的結果真定是保住了,守城軍民卻死傷慘重,常山長史袁履謙最終罹難,他忍不住用手輕輕按住了眼睛。
“元帥……我……”
“你被圍困在了城中那麼久,能夠堅守到那個時候,即便換了你父親去,也未必能夠做得比你更好。”杜士儀放下手來,眼睛裡的水光已然被強自壓了下去,“非戰之罪,你不用再自責。我問你,你麾下僕固部勇士,如今還有多少?”
說到自己的部屬,僕固碭面上悲色更濃。他輕輕吸了一口氣,一字一句地說:“出飛狐時,一共四千人,守城和最終突圍時,總共戰死約有一千五百人,重傷七百餘,餘者人人帶傷,似我這等還能騎馬,還能拉弓射箭打仗的,只剩下不到千人。都是我無能,丟了元帥的臉”
這樣的大戰,這樣的戰損比,杜士儀身後的崔乾佑和田乾真不禁倒吸一口涼氣。而薛嵩更是暗自打鼓,心想怪不得安祿山一直對同羅和僕固騎兵異常眼熱,只恨那是杜士儀的禁臠,不得染指。
杜士儀卻只覺得心頭彷彿被重錘狠狠撞擊了一下,一時忘記了身爲主帥的威嚴,上前把比自己還高的僕固碭拉進了懷裡,片刻之後方纔放開了他,徐徐開口說道:“你沒有丟你我的臉,也沒有丟你阿爺的臉,你和你僕固部的勇士打的這一仗,常山軍民會永遠記得,我會永遠記得,大唐乃至於日後的史書,也會永遠記得把你的胸膛挺起來,如果袁長史的英靈在天上看着,絕對不希望看到戰勝的勇士耷拉着肩膀”
“元帥”
僕固碭只覺得心頭又熱又痛,連帶眼睛也是酸澀難當,早已不知不覺淚流滿面。父親對他素來嚴厲,團聚之後,也只是談及公事多於父子相見的私情,再加上心頭難受和愧疚,他都不知道該對誰去說。他用袖子使勁擦了擦淚水,這才挺直了胸膛說:“我聽元帥的”
“這纔像話好了,別在這縣廨外頭說話,你守城一個多月,又一路緊趕慢趕,隨我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