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軍合圍的第一日,幽州城就破了。平心而論,杜士儀壓根沒想到。畢竟,想當初安慶緒和嚴莊李歸仁等人據守鄴郡安陽城的時候,好歹還在前面三軍圍困的情況下堅持了二十餘日,他抵達了之後又頑抗了十多天,史思明總歸是更勝前頭那些人的大將,又怎麼會如此不濟事?然而,當他踏入幽州城的時候,眼看街道兩側許許多多被解除武裝的叛軍將士被人看押着跪在那兒,大多數人的眼神都顯得茫然無神,他心裡便大致有了答案。
安祿山起兵之初,號稱二十萬,實際上有十五萬之衆,就沒聽說范陽節度使府和平盧節度使府的文武有因爲反對起兵而被殺的,包括薛嵩、張通儒等等名臣子弟一個個全都跟着叛亂,可謂是氣勢極盛。然而,當這樣的勢頭被當頭打斷,而後又變成了兵敗如山倒,就別指望將士們還會一條道走到黑了。
曾經開創過開元盛世的李隆基晚年驕奢淫逸,失盡人心,李林甫和楊國忠先後掌權,安祿山再添油加醋一鼓動,當然有的是人躍躍欲試,希望能夠當上從龍功臣。如今天子雖還在御座上,可楊國忠和楊玉瑤全都死了,楊家人幾乎如同掃除一樣被奪爵免官,而手握重權的人換成了他杜士儀,不像歷史上那一支支討伐叛軍的唐軍一樣,一盤散沙各有算計,而相反,叛軍則人心凌亂,史思明縱使有天大的本事,也難以挽回這樣的大局。
“元帥,你看!”
正在出神的杜士儀擡頭望去,就只見原本已經被清理乾淨的大街上不知怎的突然跑出了幾個人。只見他們大抵衣衫簡樸,又或者說是簡陋,不管身後追來的兵士發出斥責和喝罵聲,就這麼跑上了大道正中,隨即參差不齊地跪了下來。爲首的一個人出聲叫道:“敢請元帥爲幽州百姓除害!”
突破重重防衛這樣跑出來,提出這樣的請求,杜士儀頓時有些意外。他衝着虎牙點了點頭,後者立刻吩咐帶了牙兵上前,將爲首的那人左右挾持帶了過來。等人到近前,杜士儀方纔發現,面前赫然是一個五十開外的老者,身材幹瘦,看上去顯得有些儒雅,彷彿並不是軍中之人。他示意牙兵鬆開此人,這才問道:“你是何人?何言除害?”
“回稟元帥,老朽乃幽州薊縣士人,名姓不足一提,只因科場無成,以教授私學爲生。至於我說的除害……”那老者站直了身體之後,突然拿手指向道路兩旁那衆多叛軍,一字一句地說,“元帥,這道路兩側看起來這麼多叛軍,但實則有超過一半多,都是史思明回幽州之後,帶着那些所謂的軍法隊從城中裡坊之中硬抽的壯丁!老朽年邁無子,但私學之中總共十餘名學生,最小的不過十五歲,也被硬拉去從軍了!所以,懇請元帥除此強行募兵的大害,早些赦免那些被迫入軍,如今又背上叛軍名聲的無辜人!”
此時已經接近申時,可天上的太陽仍舊毒辣,歸降的士卒垂頭喪氣跪在大道兩側,可聽到那老者的說話時,不少人都忍不住擡起了頭。有人下意識地想要嚷嚷附和什麼,卻只聽杜士儀身側傳來了一個洪亮的聲音:“肅靜!”
等到這周遭的嗡嗡聲暫時停歇下來,杜士儀就開口說道:“我之前曾經有言在先,降者免死。所以,不要說那些被硬抽入軍中的新兵,便是叛軍老卒,甄別之後亦是可以免死。今日你既然攔馬請我除害,我便在此重申一遍,安賊叛亂,罪在不赦,跟從其叛亂且負隅頑抗,冥頑不靈者,殺無赦,餘者均可免死!十日之內,官府將造冊甄別,鄉里如有丁男被強徵入軍,可有村正里正具保一份呈送官府,當儘早開釋。”
面對這樣的承諾,那老者欣喜若狂,慌忙拜謝不迭。而大道兩側那些正在等待命運裁決的叛軍將士亦是如釋重負,也不知道是誰嚷嚷了一聲元帥寬仁,如此稱頌聲此起彼伏,竟彷彿夾道歡迎一般,一直把杜士儀這一行人送到了范陽節度使府。
如果按照烏承恩烏承玼兄弟的本意,恨不得直接出城去迎接杜士儀,可隨着史思明突圍,城中一片混亂,安北長史張興從北門入城後,便立刻要求他們和史朝義一起,快速安撫城中叛軍將卒,同時彈壓城內秩序,如果能夠有效遏制搶掠、縱火、殺人等各種惡性事件,將會在杜士儀面前爲他們論功行賞。所以,年齡加在一塊超過一百三十歲的烏家兄弟二人,竟是馬不停蹄忙了整整將近兩個時辰,可這會兒站在范陽節度使府門口,他們還是不禁心頭髮虛。
雖說有功,可前罪是否真能一筆勾銷?烏家子弟的前程又是否能夠保住?
因此,杜士儀一下馬,兩人便齊齊下拜行禮,口稱罪將,謝罪不迭。
烏家兄弟之名,當初杜士儀開元之初來到北地觀風的時候,就曾經聽說過。十幾年後,信安王李禕徵契丹,杜士儀跟着裴耀卿坐鎮幽州轉運糧秣,又親眼見過跟隨大軍凱旋而歸,建下大功的烏承玼。所以,對於這跟隨安祿山叛亂的轅門二龍,他絕不能說陌生。可是,想到就是這兩人令奇襲幽州之舉不得成功,一場大戰又多拖了數月,甚至令賈循三族皆死,他心底不是沒有鄙夷,但畢竟此次幽州能夠這麼快奪下,烏承恩和烏承玼功不可沒。
“兩位功過,自有陛下決斷,不用向我謝罪。想我當年少時,就曾聽過轅門二龍之名,起初聽到安賊叛亂的附逆之中竟也有你二人,還曾經扼腕痛惜過。好在,二位在關鍵時刻總算能夠站對立場,保全了幽州城和城中百姓。”
見杜士儀向自己微微頷首示意,崔乾佑和田乾真對視一眼,便默然上前去把這兩位攙扶了起來。發現烏家兄弟認出他們時,臉色異常微妙,崔乾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等到杜士儀已經信步進入了范陽節度使府,田乾真方纔開口說道:“杜元帥言出必踐,之前孫孝哲也因爲建下大功,如今在前鋒營爲裨將。想來二位既然獻了幽州城,論功行賞總好過孫孝哲的境遇!”
聽到孫孝哲如今只得裨將,烏承恩心中咯噔一下,烏承玼則打量了崔乾佑和田乾真一眼,發現兩人和杜士儀左右牙兵竟是差不多的服色,忍不住開口問道:“之前聽到二位也已經歸降,我還有些不信,不想卻是真的。孫將軍既是裨將,那二位呢?”
“從鄴郡過來,一路勸降有功,如今我們兩個是左右旅帥。”崔乾佑沒好氣地撂下一句話,見烏家兄弟露出了難以掩飾的低落之色,他哪裡不知道這兩位還奢望更高的待遇,衝着田乾真打了個眼色,兩人竟是丟下他們快步進了節度使府。直到那白髮蒼蒼的兩人已經不在視線之中,崔乾佑方纔低聲說道,“我算是看穿了,杜元帥此人着實好手段,郭、程、僕固,對這三人幾乎不分親疏,對渾釋之亦是器重非常,餘者論功行賞,至於我們這些叛將……”
“對我們則是不給兵,以防坐大。”田乾真接了一句,隨即哂然笑道,“可惜烏家兄弟倆這如意算盤大概是要落空了!都已經是叛過的人了,還指望能夠因爲獻城之功飛黃騰達,染指范陽節度使?”
“阿浩,若是換成你,這范陽節度使你覺得會是誰?”
“要我說……”田乾真只一沉吟,見前頭杜士儀一行人的身影已經能夠看見了,他便若有所思地說,“最大的可能是僕固懷恩,又或者張興。可安撫河北道絕非易事,你算算這一路過來,我們招降了多少人?要說真正鎮得住局面的,只怕連僕固懷恩都還不夠格。而且,你不要忘了之前聽到的那個消息。”
崔乾佑哪能不會意?朝廷派來招降史思明的使節因爲某種原因,被堵在了博陵郡的望都。現如今杜士儀早一步奪下了幽州城,那邊會作何反應?現如今杜士儀的處境,更勝過他們侍奉過的主君安祿山無數倍,這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手握大唐最精銳兵權的招討元帥到底會不會反?
無論是當年的幽州都督府,還是幽州節度使府,杜士儀都曾經造訪過,如今踏入節堂,他環視一週後,就對跟進來的崔乾佑和田乾真問道:“安祿山入主這裡之後,似乎這陳設全都換過了。”
“是,安祿山喜好奢華,所以斥資將整個節堂完全翻修了一遍。”時至今日,田乾真總算是習慣了改換當日對安祿山的稱呼。可是,對於從前這個自己最熟悉的地方,此時此刻站在這裡,他卻覺得彷彿外人。看到杜士儀似笑非笑地在從前安祿山的主位上坐了下來,他更是面色微微抽搐。
可那又不是鄴郡太守府中安慶緒僭越的御座,這范陽節度使的位子,杜士儀如今身爲招討元帥,大可坐得!
“元帥,渾將軍命人送來急報,史思明已經授首,渾將軍請示,是否可以持其首級,發兵密雲!”
“準,令渾釋之即刻發兵密雲,另外急令僕固懷恩發兵漁陽,令平盧軍爲之呼應。一旦密雲及漁陽收復,整個河北道也就平定了!”
史朝義因爲還要憑藉史思明長子的身份去招降守軍,趕到得比烏家兄弟更晚。此刻,他剛趕到節堂之外,就聽到了父親身死的消息。儘管他曾經深深痛恨史思明,甚至也曾經生出過親自將其手刃的衝動,可那一瞬間,他卻忍不住滑坐在地,渾身都癱軟了下來,自己都不知道爲何失魂若此。
原來,他那個一聲令下,就會也不知道多少人頭落地的父親,也是凡人,也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