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近兩月再次見到杜士儀,孫太沖已經絲毫沒了小覷之心。
江郎才盡也罷,文采不再也罷,可這個來自京兆杜陵的昔日神童輕輕巧巧得了司馬承禎的青睞,又在別人避如蛇蠍的捕蝗事中挺身而出,如今那位御史到了登封,瞧見的是縣署衆人出動,四鄉都已經積極捕蝗,而杜士儀即便拿不到這份功勞,登封縣署上下總得承這份情,更不要說功成身退的他又拜入了大名鼎鼎的盧鴻門下,還帶挈上了來自東都永豐坊清河崔氏嫡支的崔十一郎!
拿到盧望之親自送來的那張行鍼八法以及湯藥方子,孫太沖反反覆覆斟酌了三天,這才最終有今日的懸練峰之行。他早年便行過幾例金針撥障,其中多數都是言明成與不成均在天數,術後他嘗試過多種湯藥,效用不一,有的人能夠重見光明,有的人卻就此失明,也有的人流血過多或是傷口化膿落下隱疾,所以對盧鴻的眼疾,他一直不敢輕易下手。可如今杜士儀讓人送來的這張輕飄飄的紙,對他來說卻重若千鈞。
要知道,達官顯貴之中,困於內障的人不計其數。若這一方紙所述都是真的,那麼他日後能結善緣無數!最後,他先去了登封縣內,爲一個同樣因圓翳內障幾乎失明的患者行鍼施藥之後,見效果確實勝過從前,他才終於下了決心。
這會兒已經淨過手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見盧門弟子中同樣通醫術的裴寧在一旁仔仔細細燒灼着金蓖,而杜士儀和盧望之侍立在一旁,他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盧公,此術若成功,則你日後可以看清楚東西,畏光應該也能爲之稍解。可若真的有什麼紕漏……”
一句話說得裴寧面色鉅變,倒是盧望之鎮定自若地說道:“孫道長儘管放心施爲,盧師盼着能重放光明不是一兩天了。更何況,這山洞狹隘,大家進來聽講,每課頂多只能一二十人,日後盧師若能搬出山洞,每課所有學子一起聽講,這纔是真正的有教無類!”
“望之已經把我的話都說了。”盧鴻笑着點了點頭,又安慰地掃了一眼一旁的裴寧,“三郎也不用顧慮重重。縱使日後真的永墮黑暗,卻還有你們在。那些書的內容都在我心裡記着,斷然不會因此停課,耽誤了大家的學業。”
“盧師……”
見裴寧一時雙目通紅,杜士儀也覺得心中沉甸甸的。他可以保證自己對盧鴻的眼疾診斷準確無誤,抄錄出來的行鍼八法出自《目經大成》,湯藥方子也是對症下藥的,然而,這畢竟是要對眼睛下針撥障,存在的風險非同小可。即便孫太沖乃是遠近首屈一指的杏林妙手,但就如同盧鴻此前所說,縱使藥王孫思邈那樣的千古名醫,也有治不好的病患,如今若是有什麼閃失……
“十九郎也不要患得患失,至少你這方子給我帶來了希望。”說到這裡,盧鴻便含笑說道,“子方,你動手吧。”
前世今生都行過針,然而,這對眼睛動針,杜士儀卻還是第一次親眼目睹。眼見孫太沖用左手大指、食指分開眼皮,又用右手大指、食指、中指執針,進而仔仔細細盯着盧鴻的眼周輪廓後,突然進針點睛,他一時只覺得呼吸都幾乎摒止了。至於其後針鋒深入射覆,探驪擾海,捲簾撥障,最後翳淨之後,又用針幹於金井中央和周遭滌去殘血及膿血,最終完璧回針,看着這目不暇接動作,他別說出聲,就連心臟都似乎停止了跳動。直到孫太沖滿頭大汗地長舒一口氣,信手將用來撥障的金蓖隨手丟在滿是清水的水盆中,他才終於使勁吞了一口唾沫。
這時候,還是裴寧出聲打破了那一股難言的靜寂:“太沖道長,盧師這眼疾……”
孫太沖卻沒有說話,而是若有所思地看着盧鴻。下一刻,就只聽盧鴻爽朗地笑道:“多年不曾清明地看過東西了!孫道長,多謝了!”
“無量天尊!”縱使如盧望之,此時也不禁雙手合十唸了一聲,隨即方纔轉身對着孫子方一躬到地道,“多謝孫道長令盧師重見光明!”
“謝就不必了,於我也是多有所得。”
儘管不是自己動手,但杜士儀卻覺得出了通身大汗,一時竟連雙腿都有些微微發軟。眼看裴寧已經一個箭步到了盧鴻身側,輕聲再問幾句後,便滿臉喜色地扶着人緩緩離座靜躺,他不禁擡起袖子擦了擦汗,可下一刻,他就發現孫太沖和盧望之都看向了自己。
“這金針撥障的行鍼八法,比我此前所藏的《龍目論》精當許多,今天能夠手到障除,也是多虧了杜小郎君!”孫太沖說着便笑眯眯地對杜士儀拱了拱手,因問道,“不知杜小郎君可記得全本?”
“孫道長見諒,實在是我去年那場大病來勢洶洶,從前所覽羣書之中,我如今記得的不到一小半。”杜士儀歉意地笑了笑,見孫太沖失望得無以復加,他方纔信口說道,“若是日後能回想起來,我一定抄錄給道長!”
杜士儀明言記不起其他,孫太沖雖有些遺憾,可那金針撥障八法的珍貴之處,飽讀醫書的他自然清楚,想想也就不再奢望其他,當即和顏悅色地說道:“杜小郎君也不用過於逼迫自己,你畢竟身體纔好,還是好好休養纔是正理。對了,你且讓我再診一次脈,從前你吃過的那方子也該換了。”
自從自告奮勇去登封縣署攬下捕蝗事之後,嵩陽觀就再也沒人登過門,如今孫太沖既是再次主動提出來,杜士儀自是坦然伸出了左手去。孫太沖診過脈,便微笑說道:“精血漸足,經脈也強健了許多,不用再吃那些補益元氣的藥了,我給你開個方子再調理調理,日後就不會留下病根。唔,對了,此前杜小郎君寫的那防風散和羚羊角飲子,我也讓僮兒炮製好了,待會便請盧公服用吧……”
盧鴻術後需得靜養,孫太沖出門之際,自然是盧望之親自相送。爲了行鍼,今次盧鴻一大早就被盧望之挪到了自己的草屋,眼下得知金針撥障術一舉功成,草屋外頭圍着的入室弟子和求學士子一時歡呼雷動,從草屋出來的孫太沖也不知道收穫了多少感激道謝。須臾,卻是從屋子裡出來的裴寧用招牌的冷臉和冷言把興高采烈的衆人給壓了下去。
“不許喧譁,盧師還要靜養數日!”言簡意賅的一句話後,見衆人終於安靜了下來,他又對孫太沖畢恭畢敬舉手一揖道,“太沖道長針到障除,我盧門弟子將終生感激不盡。”
見孫太沖含笑還禮,他又淡淡地說道:“但今次若不是小師弟抄錄了金針撥障八法以及相應的湯藥方子,盧師也不會得以重見光明。我知道此前於盧師收下小師弟的事,爾等之中有人頗有微詞。捕蝗事是否順應天意,有利於否,自有天意民意評判,但小師弟令盧師得見光明卻是實。今後若有學術之爭無妨,但若有再鄙薄小師弟品行的,那就不用再呆在這盧氏草堂了!”
裴寧這番話,屋子中盤膝坐在盧鴻臥牀前的杜士儀聽得清清楚楚。這幾日他和盧望之最熟,而從前爭得面紅耳赤的四師兄侯曉,還有那位爽朗的二師兄宋慎,他都混了個半熟,只有裴寧整天冷冷的不好親近,卻不想今天竟然是這個冷麪人撂下了一句最迴護自己的話。
就在這時候,他聽到平躺在那兒的盧鴻輕聲說道:“三郎就是面冷心熱的性子,你別看他如同管家翁似的將谷中上下人等管得嚴嚴實實,但實則最關心人的也是他。他兄長裴寬是刑部員外郎,這鐵面無私的習氣,他和他兄長真是一脈相承!”
杜士儀聽着盧鴻這評判之言,不禁笑道:“三師兄爲人看似冷,其言行卻正,正是君子。”
“君子坦蕩板正,你讀書若有惑,儘管去找他。”
“是,弟子明白了。”
“至於你大師兄……”盧鴻說着竟遲疑了片刻,旋即才笑道,“你和他住在一塊,千萬別隻學了他的隨性不羈。他從小爲我撫養長大,但性子卻和我大不相同,即便過目不忘出口成章,卻不願揚名,每成一詩一文即立時毀去,連我也對他無可奈何。”
杜士儀想到盧望之平日的丟三落四不着調,可接待外人的關鍵時刻卻翩翩君子之風,忍不住也笑了起來。陪着盧鴻說了好一會兒的話,見人漸漸睡了,呼吸聲也逐漸均勻,他這才悄悄站起身來。他的通身大汗眼下早已經息了,可身上那種黏糊糊的感覺依舊,尋思着今天解決了老師的眼疾,他可以抽空回去見見杜十三娘,他少不得快步出了草屋。可還不等他找到裴寧知會一聲,卻發現那邊通往外頭的山路上擠了好些人,隨即起了一陣不小的騷動。
不多時,崔儉玄排開人羣,竟是一路飛奔徑直跑到了他的面前,來不及站穩就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杜十九,那個朝廷派下來查看各地蝗災情形的御史來了,說是既來嵩山,務必想拜訪盧師。是我家七叔陪着他一塊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