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州不比新晉爲北都的太原府,所謂的行宮,其實也只是得知天子東巡後,晉州刺史臨時徵辟的幾座豪宅大院,拆了牆後連在一處,倒也還算規整。李隆基居於正中,王皇后和其他嬪妃分居東西。而此時此刻杜士儀和王容說完話,又有意放慢速度一路緩行進去,過了兩重院子後,他就正好看見一個身材高大魁梧的中年內侍在衆人的簇擁下出現,正是高力士。
“高將軍”
見是杜士儀,高力士連忙上前,等得知是替源乾曜和裴璀送門下省文書的,他吩咐左右內侍收了呈送進去,竟是笑言自己要出去辦事,邀了杜士儀同行。儘管杜士儀從前也見過高力士數面,但都不如今次閒適自如,言談之中,高力士時而說家常,時而說人物,時而問長安鄉里,時而又說此行三晉風光,總而一應言語使人如沐春風,讓杜士儀既驚歎於此人所知所學駁雜,又暗自佩服這位天子心腹爲人處事的精明活絡。
然而,兩人這一路走一路說話,走得自然就慢了。因而,當他們出了這座臨時行宮時,就只見一身素服的張嘉貞竟是直挺挺地跪在大門口這位已然四面楚歌的宰相應也是剛剛來,行宮的衛士已經傻了眼,沒人去攙扶他,也沒人想到該往裡頭去稟報,直到有眼尖的認出高力士,這才慌忙奔上前來叫了聲高將軍。
大冷天跪在這石板地上是個什麼滋味,杜士儀想想就能體會出來。不但如此,他更能夠體會到張嘉貞心裡是個什麼滋味。此時此刻,他知道王容興許沒來得及看熱鬧,但自己已經看到了最想看的一幕,卻不便久留,因而對高力士拱了拱手便誠懇地說道:“高將軍,我先告辭了。”
“杜拾遺慢走。”
高力士本要去見負責供給飲食的官員,誰知道竟然碰到了這棘手的情形,自然也沒了閒談的心情。等到杜士儀匆匆上馬離去,甚至沒再朝張嘉貞看上一眼,想到這幾日彈劾張嘉祛的人不計其數,他便在心裡嘆了一口氣。張嘉貞今天素服待罪於外,自然是想爲其弟求懇謝罪,問題在於一國宰相如此作爲,別說後頭正有人虎視眈眈,就是沒有,這相位也要易主了於是,他當即看了一眼左右。
“都在這兒守着,看着點兒張相國,我進去稟報大家”
而杜士儀既然看到了,回到不遠處門下省臨時徵用的那處宅院時,他少不得就對源乾曜和裴璀稟告了這個消息。儘管剛剛已經有眼尖的來報過信了,可聽聞高力士也已經瞧見,源乾曜和裴璀對視了一眼,前者倒是嘆息了一聲,後者卻嘿然笑道:“張相國未免太心急了些。張嘉祛貪贓之事還沒個具體說法,他這素服待罪,不但承認了張嘉祛的罪名,而且還把自己也牽扯進去了嘖嘖,到了這時候,他卻還和執政時那般焦躁”
而在冰冷的地上跪了一小會兒,張嘉貞卻也漸漸冷靜了下來。張說那時候的話如今被他掰碎了仔仔細細地分析,便品出了不同尋常的意味來。可這等時候就算後悔也來不及了,總不可能再穿着這麼一身站起來回去,只能繼續等着內中天子的反應。拜相至今整整三年,他沒有功勞也總有苦勞吧?
已經年近六旬的他雖然素來健朗,可心力交瘁的情況下,漸漸就生出了一股說不出的疲憊。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終於看見高力士再次出來,卻是到了自己面前後便神色複雜地嘆了一口氣:“張相國,地上冷,先回去吧。陛下正在盛怒之際,少時便會擬旨處分。”
此話一出,張嘉貞就知道自己最擔心的事情竟然發生了倘若天子肯接見,那他至少能夠痛陳前情,可現如今李隆基根本就不肯見他,足可見這素服待罪非但沒有讓天子寬大,反而更起了反作用一時間,他只覺得心中切齒痛恨害他如此的張說,想要挪動膝蓋竟是站不起來。直到高力士親自伸手攙扶了他一把,他這才踉蹌起身,一時腰板佝僂,何止老了十歲。
“來人,先送張相國回去”
來時經過晉州,杜士儀宿的是客舍,而此次回程有王翰這個地頭蛇在,拉着他同借了一處西域胡商的宅子,倒是既寬敞,又有美食,不用再逼仄得要和想見不想見的人都擡頭不見低頭見。白天的那一出杜士儀親眼看見了,王翰親耳聽見了,提到的時候王翰本還有些愧疚,杜士儀突然冷笑了一聲。
“嘉貞相公之前任幷州長史時,興許確實對王六你禮遇賞識,但也就是禮遇賞識,而說之相公到幷州之後,卻力勸你應試製舉,而後你官任正字不久,他一回朝又舉薦了你任右拾遺。相形之下,嘉貞相公可對你沒有多少照顧,甚至連見你卻也少吧?親疏遠近,你自己斟酌。你又不曾落井下石過,雪中送炭卻也力有未逮,愧之何爲?王六,虧你也有着相的時候”
這一番絲毫不客氣的話當頭棒喝,王翰方纔爲之一震。儘管他可以說是之前自己豪放不羈,老說對做官沒興趣,因而張嘉貞方纔不加引薦,可他在張說面前的表現也是一樣的,張說卻勸說引薦不遺餘力。沉默了好一會兒,他方纔篩了熱熱一杯酒痛飲了,繼而重重放下杯子說道:“你說的是,大不了我屆時相送一程,盡了心意就行了,別的本不和我相於”
次日清晨,杜士儀和王翰用了熱氣騰騰的湯餅,滿肚子暖意融融分別前往門下省和中書省的臨時辦公地的時候,全都得到了一個同樣熱氣騰騰新鮮出爐的消息——中書令張嘉貞貶幽州刺史,右金吾將軍張嘉祛貶浦陽府折衝面對這個消息,不止他們,隨行文武上下全都明白,持續了三年的張嘉貞時代,就此宣告終結。
暗中雀躍的人不少,如釋重負的人不少,沾沾自喜的人不少,揚眉吐氣的人不少……可是,失魂落魄的人卻同樣不少。尤其是當年爲張嘉貞一朝簡拔,被人稱爲令公四俊時呼風喚雨的苗呂崔員,除卻不在這兒而是在長安主持今歲省試的考功員外郎員嘉靜之外,其餘三人在聞聽消息之後,無一例外都是面如死灰。
皮之不存,毛將安附焉?
自開元以來,宰相罷相有當年張說劉幽求那般直接貶於地方的,卻也有姚崇宋憬罷爲開府儀同三司,依舊在朝廷樞要,天子不時諮詢政事的。如源乾曜罷相之後爲京兆尹,宋憬如今也是官居西京留守,那都是但使天子回心轉意,便必定會重新啓用。相形之下,儘管幽州亦是東北要鎮,幽州刺史並不算最嚴厲的左遷,可此去若想再回中樞,即便如張嘉貞這般自視極高,也覺得灰心無
啓程之時,除卻苗延嗣三人,張嘉貞舉薦過的監察御史韓朝宗和其他幾個受過他任用的官員,其餘再無相送之人。而苗延嗣見張說引薦的王翰亦是來了,一時按捺不住譏刺道:“王子羽來此何爲?說之相公如今心想事成,你怎不去賀他將得中書令之位”
張嘉貞本就深恨張說,此刻聽苗延嗣這一說,對王翰登時沒有好臉色。然而,當初在幷州長史任上,他終究對王翰頗多器重賞識,此刻便冷冷說道:“子羽自珍重,別爲他人矇蔽了今日我赴任幽州,不知道何時方纔回還,各位因我而起,恐也因我而黜,各自珍重吧。”
眼看張嘉貞上馬一鞭便風馳電掣而去,左右隨從慌忙跟上,苗延嗣本想由王翰身上出氣,此時此刻自也再次冷嘲熱諷。就當呂太一亦是忍不住對張說的怨憤,對王翰口出惡言之際,卻只聽突然傳來了一聲譏誚:“子羽兄不過是得說之相公舉薦,又不曾對張使君落井下石,苗中書呂中書連這等容人雅量都沒有,怪不得爲時論所譏子羽兄,再和人同列,恐怕就有人忍不住要捋袖揮拳了,還是回去吧”
“杜十九”
苗延嗣一認出杜士儀,登時便瞪大了眼睛怒不可遏。儘管張嘉貞是因爲此次張嘉祛事發方纔被貶,可若非之前京兆府那樁逆謀大案時,其舉薦王怡卻捅了大簍子,哪會有後頭這一連串倒黴事?更不用說杜士儀搶了他次子的狀頭,又令他長子苗含澤也和狀頭失之交臂,這仇人相見分外眼紅,若是可以,他恨不得張口把杜士儀給吃了
“你居然敢來”
“我只是不放心子羽兄羊入虎口。”杜士儀極其貶損地說了這麼一句話,施施然策馬上前後到王翰身側便笑吟吟地說道,“子羽兄莫非還要再耽擱?”
王翰對張嘉貞有些不自在,但和其他人需沒有瓜葛。此刻杜士儀既然出面解圍,他上了自己的坐騎後便凌空虛抽一鞭,繼而便嘿然笑道:“嘉貞相公對我固然有知遇之恩,但苗中書呂中書,你們可和我沒什麼瓜葛今天我懶得和你們一般見識,若想舌戰,來日我自奉陪今天沒工夫和你們磨牙,告辭”
兩個八品的拾遺竟然在兩個五品的中書舍人面前大放厥詞,周圍的人全都瞠目結舌,苗延嗣和呂太一更是險些沒背過氣去。可看着那絕塵而去的兩人,他們彼此對視了一眼,心中卻都生出了難言的苦澀。
王翰顯然得張說愛重,杜士儀更是源乾曜的紅人,他們這些過了氣的五品官,還能在中樞呆上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