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自從先秦開始,蜀中就因太平富庶而聞名天下,但這裡從來就不是漢族人的天下。偌大一個劍南道,羈縻州有整整二百餘個,如雅州境內就有大小五十多個羈縻州,不少地方小的只有一箭之地,但這並不妨礙大多數酋頭都領着朝廷的官職,甚至可以對外稱刺史或是將軍。那些地處遙遠的羈縻州,杜士儀只是茶引使又不是安撫使,自然不可能一處處過去,盧奇叫盧聰引路帶他們去的,正是一處編獠聚集之地,林林總總約有五六百號人,全都是蠻人。
他昨夜在雅州都督府住下之後,王容便通過都督府的人捎了信息來,囑他倘若要出雅州訪編獠,不如去蒙山葉家寨,他就讓人要來了雅州地圖後,次日一早,對盧聰說了這麼個地點。
雅州多山區,漢人和羌人蠻人雜居,不少村寨都是如此。如今正值盛夏,通往蒙山葉家寨的那條山路上,最初並沒有多少人,然而,當杜士儀一行策馬在山路上轉了一個不小的彎道時,卻發現前頭有一行十餘人。
除卻七八匹馱馬之外,還有一輛輕便的小車,爲首的中年人衣着鮮亮,正是成都今年纔開始流行的式樣。當看到杜士儀這一行六人時,長着鷹鉤鼻的他在杜士儀和裴寧臉上掃了一眼,又瞥了盧聰,最終方纔不以爲意地收回了目光,衝着身旁一個從者吩咐了一聲。不多時,那個從者就打馬過來,似笑非笑地問道:“敢問各位郎君這是往哪裡去?”
盧聰的年紀比杜士儀和裴寧的年紀都小,但今天他是陪同嚮導,自然就把話茬接了過來:“往葉家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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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居然這麼巧?”那模樣精幹的從者往主人看了一眼,面上便露出了幾分譏誚,“莫非各位是想到葉家寨去收茶的?”
這話問得沒頭沒腦,盧聰雖則待人謙和,但骨子裡畢竟還有世家子弟的傲氣,對如此一行商人竟敢咄咄逼人,他不禁大爲惱火,正想呵斥的時候,身旁卻有人冷冷說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那從者跟着主人,在雅州也算是受人看高一眼,此刻見突然接話的那青年面色冷峻,彷彿不把自己看在眼裡,他登時火冒三丈,當下氣急敗壞地說道:“看你們的樣子就是外鄉人,莫要以爲有些錢財就能做成事情!我醜話撂在前頭,這葉家寨若是你們想去,不妨就去溜達溜達,可休想買到一丁點東西!”
他說完這話撥馬轉身就走。而看着他到那邊廂對人稟報的背影,杜士儀便對容色越發冷冽的裴寧笑道:“三師兄也是的,沒事與他多話幹什麼?”
“我只是想瞧瞧,這雅州地面的商者和關中中原有什麼不同!”儘管裴寧自己就和盧望之等師兄弟一塊投了股本,還開了一家望嶽寄附鋪,但真正和商人打交道的事,多數是盧望之出面,他卻沒什麼此等經驗。這會兒他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突然開口問道,“小師弟,此人剛剛言及收茶,我記得茶引司所開的那些茶引,似乎還沒有涉及到此處的?”
杜士儀笑着點頭道:“不消說,必定是不顧禁令,私下買茶無疑。”
聽着這師兄弟二人的談話,盧聰不禁替前頭那一行商人在心中默哀。這耍橫卻撞見了更橫的,而且簡直是撞在了槍尖上!
然而,他在心裡如此嘀咕,對方卻彷彿非但沒有收斂,反而在又通過了一處s型路口時,又派了一人過來。此人的態度卻比之前那從者更加蠻橫,直接一把銅錢丟在了地上之後便陰惻惻地說道:“各位要賺錢,不妨撿起這些錢來打道回府,若是再跟着下去到葉家寨,到時候是什麼結局,休怪我家主人翁不曾提醒過諸位!”
眼見得此人再次撂下話後撥馬便走,盧聰登時再也忍不住了。迸出了“欺人太甚”四個字後,他扭頭看了一眼杜士儀,原想着對方年紀比自己更輕,興許會更按捺不住,誰知道看到的卻是一張似笑非笑的臉。
“別人都已經把話說到這份上了,休息一陣子,不要吊在他們後頭,他們去做他們的事情,我們晚一步再進村寨就是!”
由於一行人這次來並未提前聲張,盧聰又得了父親囑咐一切行動聽吩咐,等到進了葉家寨,杜士儀便知道盧聰所言不差,這裡大多數的居人都是編獠。所謂編獠,就是漢化程度較深,在唐初就已經入了編戶的熟羌或是熟蠻。
就只見四處木屋還透着濃濃的異族風情,放眼可見的男男女女也大多穿着具有濃厚民族風情的服飾,但四處傳來的話語卻有不少都是他聽得懂的漢話,甚至還能看到不少漢族商人。王容確實給他指了個適合的地方,這裡漢化已深,幾乎不用翻譯,可稱得上是編獠戶的典型了。
見杜士儀彷彿尋常人似的饒有興致地在一處處就地擺開的小攤邊走走停停看看,盧聰不禁額頭冒汗,趁着周遭沒有其他人之際,他快走兩步追上杜士儀,這才低聲說道:“外間都是糊弄那些尋常行商的貨色,若是常來常往的相熟商人,大多都會直接上屋中交易,外頭沒有什麼好東西。”
裴寧雖不比杜士儀興致外露,實則對於這等第一次見的場面也好奇十分,此刻不禁問道:“這裡多數交易的是什麼?”
“毛皮、藥材、山筍木耳等等山珍,其中最有名的就是落雁木這味藥材,甚至還作爲貢品送到兩京。其次,便是麩金,這卻畢竟少見了。至於絲綿,雖則他們也和漢人學着養蠶,但畢竟並不算擅長。”說到這裡,盧聰頓了一頓,最終還是實話實說道,“不過,如今交易最多的卻是茶葉。這些編獠漢化已深,兼且一直在本地居住,對於水土等等了若指掌,種出來的茶葉比外間漢人所種的品質還要好。而蒙山附近,出產的正是整個雅州最好的茶葉。”
杜士儀聽着點了點頭,正要讓盧聰帶自己去這座村寨的首領處說話時,就只見不遠處一座最高大的木屋前,房門打開,一個年約六十許的異族老者送了一個衣着光鮮的中年人出來,外間等候的人見狀也都簇擁了上去。隔着這麼一段距離,他就只聽那老者用略微有些生硬的漢語說道:“趙郎不用擔心,我們是好些年的往來了,就算你不說,我也絕不會把茶葉賣給別人!到時候若是官府查問,我也自然會爲你保守秘密。”
“那就多謝葉鬼主了!”
那中年人笑容滿面地謝了一聲,拱了拱手道別後就帶着人往外行來,那被人稱作是葉鬼主的老者卻也送了他兩步。當看到杜士儀這一行人時,他臉色一陰,但旋即就想到自己剛剛在屋子裡已經做足了功夫,這一行初出茅廬的年輕人必定會鎩羽而歸,他頓時露出了得意之色。和杜士儀等人擦身而過時,他甚至還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後生郎,要和我相爭,你們卻還嫩了些!”
然而,本來對杜士儀等人完全一副無視態度的老者,卻在走過杜士儀等人身側的時候,突然有些猶疑地往盧聰臉上打量了幾眼,等走出去好幾步時,他猛地驚呼一聲停下了腳步,驚異莫名地看着盧聰說道:“你是……盧四郎?盧都督之子?”
今天終於把最重要的這處村寨給說通談妥了,又給了躡在後頭的一隊年輕行商一個警告,趙冠生原本長長舒了一口氣,心中頗爲志得意滿,可聽到身後傳來的那兩個稱呼,他就只覺得心頭咯噔一下,不由自主停下腳步轉過身來。見葉鬼主所對的年輕人先是有些不自然地看了看同伴,繼而便乾咳一聲道:“兩年不見,沒想到葉鬼主還記得我。”他只覺得心裡先是發苦,隨即又是一陣陣心虛。
怎麼會這麼倒黴,竟然不是行商,而是官府的人?而且還是很少露面的雅州都督盧奇的兒子?糟糕,他之前讓人去再三警告羞辱,而且就在剛纔還撂下了那麼一句挑釁的話!
“真的是盧四郎!”
葉鬼主一時又驚又喜。雅州都督盧奇儘管這兩年幾乎什麼動靜都沒有,形同隱形人,但在他剛剛上任到這裡來巡視的時候,還爲他們解決了取水的難題,派出都督府的兵馬合力,幫他們挖通了因爲山體滑坡而掩埋了的一處水渠,所以,他對盧奇自然是深深感念。此刻見盧聰承認了身份,他頓時哈哈大笑道:“沒想到今天竟然又來了貴客!我這就吩咐下去,讓他們宰一隻羊,招待村寨最尊貴的客人!”
盧聰哪裡知道人家真的到現在還記得父親的恩德,以至於要把自己當成貴客。慌亂之下,他連連擺手搖頭,一時之間也忘了其他,竟是指着杜士儀和裴寧解釋道:“是阿爺讓我陪着杜侍御和裴御史一同來的,葉鬼主不用客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