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杜士儀自己不在意,但云州都督府作爲雲州的門面,在固安公主以及王翰等人的一再堅持下,這裡從最初的破敗到現在的恢弘大氣,只用了區區不到半年時間。雲州都督府所在的裡坊內,住的全都是經過嚴格篩選的人,而都督府的夯土圍牆高達近兩丈,周圍不得有高過其圍牆的建築,而不論是怎樣高大的人,站在外頭想要眺望裡頭的情景,卻是難如登天。
而云州城內幾大新鮮出爐的官署,如今也都位於雲州都督府內,其一是緝私署,其二是市易司,其三是雲州守捉署。正因爲這多個官署齊聚於此,每日裡進進出出的人絡繹不絕,再加上不少到雲州來尋找商機的商人都想拜見這位有史以來最年輕的雲州長史,故而都督府門前的十字街可謂是車水馬龍,不得不需要專門的人負責維持交通秩序。即便如此,塞車仍然是家常便飯。
短短半年,雲州城的居人眼看就要逼近六千大關,而白天聚集到都督府所在裡坊求見辦事的人,從主人加上隨從,至少一二百!
此時此刻,侯希逸好不容易撥馬從擁擠的車馬中來到都督府門前,不禁擡頭望着那牌匾上蒼勁有力的大字出神。八年了,從他初見當初還是新科狀頭的杜士儀到現在,已經整整八年了。這八年他一事無成,在渝關守捉無可奈何地浪費着自己的生命,自己的激情,而杜士儀無論在朝還是外放,都是名聲赫赫,現如今更已經主宰一方。這次到雲州,三日除馬賊,不到兩月打壓下了糧價,他從河北一路而來,也曾遇到過不少拖兒帶口想到這雲州來找一份活路的家庭!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跳下馬來走上前去。門前訓練有素的衛士正欲攔住人盤問,突然只聽到身後傳來了一個聲音:“你是……侯希逸?好小子,嶽娘子纔剛回來,你倒是來得快!”
侯希逸不料想還沒通名就已經被人認了出來。可是,當他看清楚那個爽朗笑着迎上前來的大漢,也不由得生出了難以抑制的驚喜。
“赤畢大叔!”
“二十一郎之前下江南的時候,還曾經問過你的近況,所以郎主到了雲州之後,就打算邀你過來。”
赤畢上下打量了一番侯希逸,見當日稚嫩的少年已經顯出了幾分深沉,但此刻的雀躍掩去了面上的滄桑,讓他想起了從前那個因太過跳脫而捱了王睃一頓軍棍的倒黴小子來。他搶過侯希逸手中的繮繩,若無其事地丟給旁邊那好奇的衛士,竟是徑直就把侯希逸拉進了都督府。在兩人身後,那些削尖腦袋想要進這兒的人們不少發出了驚歎聲,更多的人則在琢磨這年紀輕輕的人究竟是誰。
儘管這還是第一次來雲州,第一次踏入這座都督府,可跟着赤畢一路入內,眼見進進出出的吏員身着白衫,更下頭的差役雜役則是皁衫,黑白分明整整齊齊,侯希逸忍不住有幾分緊張。當發現自己彷彿越來越深入大都督府的內部時,他終於忍不住問道:“赤畢大叔,你這是帶我去哪兒?杜長史不在前頭視事麼?”
“前頭是緝私署、市易司還有守捉署所在之地,郎主大多數時候都在後頭書齋接見人。你別看門外有那麼多人候着,大多數就是來多少回也見不着郎主的面。這會兒郎主應該是在和王將軍羅將軍商量軍務,還有南八那小子在旁聽,這是你的老本行了,去見郎主正好。”
此話一出,侯希逸登時更加吃了一驚:“我初來乍到兩眼一抹黑,怎好去攪擾杜長史的集議?”
“這是郎主早就吩咐下來的,你一來就帶去見他,你就不要推三阻四了!”
赤畢不由分說地拽着侯希逸,等到了一處廊房,他見門口守着的除了兩個部曲,還有陳寶兒身邊那兩個跟屁蟲,他不禁意味深長地盯着兩人審視了片刻。果然,那婢女裝束的女童唐岫嚇得低下了頭,身子微微打顫,而那少年唐振則是咬緊牙關,竭力把身體挺得筆直。見到這幅情景,赤畢便含笑放開了侯希逸,因笑道:“那兩人你應該還記得,是昔日就扈從郎主的舊人。這兩個本是奚奴,雖有唐人血統,如今跟着郎主的弟子陳小郎君,只會奚語不通漢語。”
侯希逸自己便有一半的高麗血統,此刻聽說這一雙少男少女是奚奴,他倒是並沒有生出多少歧視,反而很和氣地點了點頭。就在這時候,他只聽得書齋內傳來了一個聲音:“是誰在外頭?”
隨着書齋大門被一個自己很陌生的少年打開,侯希逸便看到了三個人先後出來。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個身穿緋袍的年輕人,儘管這種顏色的官袍大多數時候都會穿在四十往上的中年官員身上,但這會兒杜士儀穿在身上,卻透着一股和年齡絕不相稱的氣勢。而在他右手邊的年輕人約摸年輕兩三歲,可虎背熊腰面容方正,他只與其對視了一眼,便感受到一股凌人的壓迫感。至於另一邊那個和自己年紀相仿的青年,他先是覺得有幾分面熟,但隨即便想了起來。
這不是當年杜士儀身邊的那個小和尚?
可眼下不容他再從容整理記憶了,他連忙上前行禮道:“侯希逸見過杜長史!”
“希逸?”杜士儀眼睛一亮,隨即哈哈大笑,繼而雙手把侯希逸攙扶了起來,“你好快的腳程,嶽娘子也不過昨日剛到,沒想到你竟是緊隨其後!好,我正愁守捉署還缺一個副使,你先給我署理幾天!”
聽到這話,王忠嗣不禁詫異地打量起了侯希逸。他面上謙和,心氣極高,等閒庸才都不放在眼裡,若不是杜士儀初到雲州便說服白登山,而後一個圈套將馬賊一網打盡,而後又賦予了他治軍練兵的大權,甚至漂漂亮亮打贏了那場糧價之戰,他根本不會對杜士儀心服口服。因此,如今杜士儀說是雲州守捉使,其實他纔是守捉署真正的掌權者,對於這個剛剛一來就要成爲自己副手的青年,他不禁又好奇又疑惑。
儘管杜士儀在信上推心置腹,侯希逸二話不說就趕來了雲州,可對於自己的未來,他仍然是有幾分惶惑的。此時此刻,和杜士儀使人如沐春風的言語,那種放開的信任更讓他銘感五內。他幾乎想都不想便掙脫了對方的雙手,退後一步深深下拜道:“希逸何德何能,競得杜長史如此信賴!希逸初至雲州一無所知,願爲杜長史馬前卒!”
“誰都是從一無所知到似懂非懂,再到遊刃有餘的!”
杜士儀再次伸手把侯希逸攙扶了起來,這纔對王忠嗣說道:“王將軍,多虧了你這一連數月風雨無阻的操練,雲州軍馬方纔有如今的戰力,然則,以你之能在雲州掌兵,實在是委屈了,聖人必然不會讓你在雲州呆太久。希逸是我當年北地觀風時因緣巧合結識的,他曾爲張丞相賞識,從平盧調入幽州,卻爲戶部王尚書不喜,所以當初在奚王牙帳力拒三部之後,裴將軍便替他請功,讓他回了平盧。雲州既然只設守捉,則兵貴精而不貴多,所以我思來想去,得知他在渝關虛耗日子,便起意邀了他來。別的不說,希逸精通奚語、突厥語、高麗語、龜茲語多種語言,武藝也頗爲不錯,在武官中很難得了。”
拜託李林甫去解決調動是一回事,但他需要侯希逸和羅盈接王忠嗣的班,需要王忠嗣好好把這支軍隊交接過來,則是另一回事。所以,他寧可對王忠嗣推心置腹一些,也好過讓人心懷芥蒂。果然,他這一番坦陳,王忠嗣的臉上立時露出了笑容。
“如此人才,怪不得杜長史見獵心喜。不過,杜長史未雨綢繆也是應該的,我怕是真的在雲州呆不了幾天了,我接到京中的信,陛下大概屬意於我去河西。”
大唐如今最大的敵人是吐蕃,而不是漸漸進入了戰略收縮期的突厥,再加上王忠嗣本就是河隴起家,杜士儀當然相信這番話。他正要開口,就只見外頭一個從者疾步小跑了過來,快到近前時行禮稟報道:“王法曹回來了,說是有緊急軍情通稟!”
“快請他進來。”杜士儀立時把所有雜事暫且丟在了腦後,沉聲說道,“王將軍羅將軍再留一會兒,希逸,你也隨我進書齋說話!”
侯希逸本待謙遜,可看到赤畢對自己連連使眼色,他最終一咬牙跟了進去。待到了屋中,他見杜士儀居中而坐,王忠嗣羅盈坐了右邊的第一位和第二位,起頭那開門的少年則是侍立在杜士儀身側,他正在猶豫時,剛剛另一個自己不認得的少年卻是搬了坐具於羅盈下手,恭敬地請他坐,他微微一愣,謝過之後就上前坐下了。
很快,他就看到書齋大門再次打開,緊跟着進來的赫然是一個滿面精悍之氣的中年大漢。對方旁若無人地行禮參見後,就沉聲說道:“杜長史,白登山送來消息,道是鄰近雲州,位於九十九泉附近遊牧的鬱射部、藝失部、卑決部,打算近日劫掠雲州。”